又是正月时分。大片的喜庆的红色在寒冷的冬日里给人温暖的视觉享受,楚风紧紧身上暗红色的大氅。她渐渐地不像当初的时候那样,微微有些黑的皮肤,仿佛燃烧着火焰一样的眼睛,活泼,明亮,富有生气。冰凉而一片白茫的雪地里,她的脸色被衬托得像鬼一样惨白。越来越虚弱和苍白,像是成为了淡色的魂魄。
“进屋去吧。”涵煦用她一贯的温暖的语气劝说着,却又是不容置疑的。“你这么冷。”
楚风回头看她,轻轻地摇头。
现在她留在应青木府里,是涵煦的要求,而应青木默许。旧言,徐轩成,詹仰贤相继倒台,用《梧桐锁》里的线索来看的话,她只剩下这个地方可以依附。
“我不听你的。”楚风像是喃喃自语一样说着。“永远不听你的。”
涵煦有点无奈地笑:“不要赌气。”
确实像是在赌气,不听你的?然后把自己冻死在外头?这种任性让人觉得有点可爱和无奈了。
但是楚风的神情有点茫然。像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回答涵煦。
对了……清秋。清秋在哪里?为什么清秋会销声匿迹,而杜涵煦身上似乎最近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你们怎么这时候还在外头?”应青木——似乎是刚刚回来的样子——毫不犹豫地冲到了涵煦面前把她的手拉到怀里捂着,“不冷么?王伯应该已经摆上宴了,你怎么还不去看着?”望了望涵煦,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样,抬起头对着楚风道:“你冻成这样,还不进屋里歇着。”
“……哦。”楚风呐呐地应了一声,本能地就转身往屋里走回去。
走到一半她的身形猛然顿了一下,在应青木和杜涵煦都并没有注意的时候,慢慢抬脚,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不听杜涵煦的?为什么要听应青木的?
应青木并不多爱热闹。应家也不是什么大家——至少应父和他的那些亲戚们还在云南呢。过年的家宴简简单单,他大娘子又早逝,于是只有应青木和杜涵煦,空乘派曾经的某位师兄来看望了他们,到一半就回去了——王伯被硬拉上了桌子——加上楚风?
摆了一台戏,好歹也是年节。唱得冷冷清清,但是应青木和杜涵煦还是心满意足的。
到一更天的时候王伯告退了。楚风看着那两人的样子,也知趣地向他们告退。她的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深邃沉郁,黑如点墨。应青木“嗯”的时候,她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过头去,又看了涵煦几秒钟。
这让应青木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日按例休假。
应青木难得休息,不免起得晚些。
“青木!青木!”
只有涵煦才会叫他的名字。应青木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身边没有人。他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然后看见涵煦已经是衣着整齐,正从门口急匆匆向这里跑。
“那个人……我是说她,楚风……不见了。”
那个人。
突然出现,突然失踪。
应青木迅速地开始套上衣服。
发现楚风失踪了的天的时候,应青木和杜涵煦把应府翻了个底朝天,甚至寻觅了所有的密道;天的时候应青木提醒了顺天府尹,于是那位大人也颠儿颠儿开始找人,挨家挨户盘查,在城门口设置盘查点,把京城里外又翻了个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以为朝廷在抓什么钦命要犯。
然而那个姑娘就像她来的时候那样莫名其妙地又消失不见了。
实际上,应青木想了想,最后见到楚风的时间大约是一更天的时候,而门口值班的人在那晚上到天早上杜涵煦发现她不见了,大约是卯时为止,都并没有见到有人出去。京城夜晚也是有宵禁的,楚风离开的时间段,城门都几乎是关闭状态,城门口值守卫士也没有发现有人半夜出去。
想到那个姑娘来时也是这样诡异,应青木终于泄气,一面撤回了搜寻的指令,以免人心不稳。
失踪就失踪了吧。
大华明乾元年正月初四,上令开科取士。应青木荐翰林院正五品学士陈启德为主考官。
出题“人心难测”。出于《史记·淮阴侯列传》:“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
金科状元杨成华作:“人心故所以难测,而人心易变也……人心有所以难测,而人心多欲也……人心之所以难测,而人心不诚也……”
榜眼虞庆民作:“人心虽莫测,而不可谓之‘凶’。鬼神莫测,亦可以为社稷之功……”
杨成华字句工整,文采斐然,论点一片博大正气。虞庆民文辞精彩,论点新鲜,剑走偏锋。两篇文字陈启德都极为钟爱,但因为八股文更重于工整,且为朝选仕多偏重于其身正气,因此属意于杨成华。
然而杨成华的卷子上的句子像是在应青木心里扎了一根刺。
或者说陈启德选的这个题目就在应青木心里扎了一根刺。
人心难测,是由于人性多变,人多欲望,人不诚实,所以,都是不好的,不正确的,是么?所以一切的手段,一切的争斗,一切的阴谋,都是见不得光的,都是阴暗的。经过了那么些年朝堂上的风起云涌明争暗斗,年轻人义愤填膺的指责现在看来竟冒着傻气。
而虞庆民却是出其不意。鬼神莫测亦可以为社稷之功——应青木都忍不住要为他喝彩了!
杨成华也许工整,清正,严明——然而消沉,仿佛非黑即白。但是虞庆民的文字里,却看得出他能够对一切事物,即使那是暗色的事物,也能够表现出积极的,成熟客观的看待态度。
虽然无意于改变陈启德的决定——毕竟他是自己亲自推荐的主考官,但应青木暗暗地做了判断。虞庆民——比起杨成华来说,更加成熟。他决定了重用虞庆民。
事情发展却相当出乎意料。
虽然掩饰得很小心,但是应青木还是发现了新科状元和新科榜眼之间那些微妙的小互动。关系好没有问题,朝廷又不是不许举子们相交——但是为什么要掩饰?
出了文华殿应青木温和地邀请状元郎和榜眼都到府上去坐一坐。他的语气有些微妙,让人感觉出他对虞庆民的偏爱。于是杨成华敦厚地笑笑:“应大人客气,晚生家里还有事急需处理,改日再向大人请教。”
杨成华半眯着眼的时候你可以说他是迷糊而忠厚的,但是他眼里偶尔一闪而逝的光芒让人觉得他的机灵绝对不输于虞庆民。甚至可以说,如果他和虞庆民是个小集体的话,他一定才是挑大梁的那位而不是虞庆民。
应青木终究觉得不自在,坚持要杨成华一道。
宾主相谈甚欢。应青木对身边小厮使个眼色,过了一会儿得了回信,便假说解手走出去。
杜涵煦等在外面,神情凝重。
“那两个都是原空乘派的人。”
应青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有点儿不受控制地转过头去,小心地隐匿了自己,看着那两个坐在那里的年轻人,他们在应青木离开之后都不再说笑很沉默,仿佛彼此并不相熟,然而那些颇具有暗示性的小动作,应青木看得很清晰。何况,即将成为同僚的人居然没有互相打招呼示好什么的,也太过于欲盖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