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不懂,应青木会不懂吗?就算他不懂,验尸的仵作也应该知道。她可是记得当时应青木有拿了尸格在看……还有何渊,他是县令,作为这个案子必须的负责人,他怎么可能连尸格也不看?既然他们知道这个问题,这案子的手法就该是一目了然。然而他们却听从了她这样一个小丫头的想法,抓了福生作为替罪羔羊,让真凶逍遥法外。何渊坚持要应青木查案,应青木却不止一次地表露着不愿查这案子的态度。现在想想,他,到底是不愿查案,还是不愿做别的什么?为什么查完了这个案子,他就决定回京?案子里凶手的动机又是什么?
要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必须要先解决这样一个问题:李申的身份,是什么?他的背后,代表的,是谁?
这个案子呢?应青木不会是凶手,撇开他自己说的理由不谈,他如此不解释也不承认,或者再加上一点楚风的任性想法,认定他不是凶手。但是他这样模糊不清的态度,凶手身份自然是非同一般,可以说,不是和应青木有什么利益来往,就是他背后的势力连应青木也会忌惮。还有,死者,这样说来死者的身份也一定不会那么简单了。如果这两件案子是有什么联系的话……
楚风松开紧握的手。方才应青木问话时,她紧张得浑身都在颤,嘴唇发抖,答不出话来。直到应青木要走,才勉强开口问出了一句。
当然应青木是不会回答她的,可是她却要告诉他,她知道这里面有问题,如此,才能有所展露。
不过实际上,她确实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梧桐锁》里,手段如此毒辣不留情面的,心思如此缜密行事如此谨慎的,连应青木也忌惮三分的,能逼得应青木返京的……
怕是只有一个人了吧。
终于……终于……终于……碰触到了。
《梧桐锁》的主线。
以这样一种方式。
真够狠。可动机是什么?李申,替罪的福生,现在这件案子里的死者,甚至差点让应青木获罪。毫不在意连累了什么人,毫不在意要牺牲的是几条人命。那么,怎样的动机才会让下手的那个人觉得值得?
真是,够狠的啊。
婉兮听到那声惨叫,起初是没反应过来的,她只知道楚风推开门立刻就冲了出去,速度快得令人咋舌。然后,便是应青木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这间房里的客人死了,报案吧。”
婉兮的脸一下子发白了。有什么东西从沉寂已久的记忆里奔涌而出。
不知名的情绪涌上来。是尘封已久的往事,鲜红的血与黑色影子交错,刀剑的光,狞恶却已经模糊的面容。还有,一个轻描淡写的声音。
并不是一样的声音,却是如此相似的语气。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漠视如此冷血!
切齿。刻骨的凉意。
楚风匆匆地跑回来:“出事了出事了,你呆在这儿别乱动啊……”
婉兮刚刚想要说点什么,楚风却又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应青木你叫兴儿去报案,我要一直看着你好给你作证……”
彻底怔住。似乎落下心灰意冷的眼泪。
你不知道的,我曾经所遇到的事情。所以你就这样急匆匆地为你所重视的人和事而去。这不能怪你,但是仍然会觉得伤心,莫名其妙的伤心。
然后,当老捕头带走了尸体,当应青木回去以后,楚风也自己回房。
是在那一刻,看到那样的婉兮,楚风忽然地感觉到震撼和自责。
安静地、无声地,伏在桌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哪怕只有一点点声音,可是全身都在颤抖,肩膀微微抽搐。是安静的、无声的,却是在狠命地颤,像受了委屈,像在害怕。
在怕么?在哭么?怕什么?哭什么?没事的,我在呢。
楚风的手伸了出去。然而不知为何,她的手却在触到婉兮的肩膀之前忽然地停住,静止。于是画面就这样定格,伏在桌面上颤抖着的女孩,身后伸着手却僵住的女孩。屋外的阳光有一丝丝透了进来,光影交错,这画面给人说不出的感觉和味道。落寞还是温暖?
楚风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如果手落了下去,她又能说什么呢?“别哭了,我在呢”?她可有资格这样说?
楚风知道,她不会一直都在的。
婉兮为什么会哭?为什么又如此克制不发出一点点声音?是不想被她发现么?若是如此,又为何不想被她知道?如果说……难道说……
“你说朋友,不会变吧……一直都是朋友。”婉兮曾经这样对她说过。是小心疏离的语气,带着微微的紧张情绪。她是这样,嘴硬,却还是会在意。对婉兮来说楚风是不是很重要?婉兮是缺少朋友的人,孤孤单单的,没有人爱,没有人关心,没有人保护,所以当一个人可以对她好,可以容忍她的一切小小脾气,可以和她斗嘴、聊天,可以互相包容互相理解,她就会对那个人完完全全死心塌地地好。楚风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她所……利用的,也是这一点。
人都是自私的。因为自己的目的,她给了婉兮一份掺杂的友情,她想取得的是一份绝对的纯粹的忠诚。这么做的时候,楚风不是没有愧疚,可是她并没有想过放弃这样的计划。
可是如果婉兮知道了。
楚风的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坠了下去。害怕?是的,害怕,但是怕什么呢?
怕以后的计划里,不能通过婉兮得到所需的消息吗?
对不起。
楚风无声地用口型说着这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无穷无尽。
呢喃着这三个字,忽然想把自己挫骨扬灰。
现在你觉得愧疚了么?这算什么?楚风对自己说着,心里堵得发慌。
不,她现在怕,婉兮会受到伤害。
楚风不害怕婉兮会遇到什么磨难。在楚风的心里从来不在乎身体上的磨难,然而她害怕伤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楚风也只是怕婉兮会伤心,尤其是,当伤她的前因后果,都是因为自己的时候。
一个孤傲却脆弱的女孩子经受不住这样的背叛。
楚风看着婉兮。
如果伤了她,那么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别哭了”,那么还有什么资格……
楚风的心情一点点变灰。
她做不到了……做不到了……做不到利用这个女孩子……果然啊,她做不到成大事的人该有的狠心和决绝……并且,现在她还忽然想要保护这个女孩子……
该做什么,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楚风转头,她的脸有一点点苍白,眼睛却亮得璀璨。
“你……你回来啦,怎么样,出了什么事,解决了吗?”婉兮还是感觉到楚风回来了,狠命地抹了一把脸,转过头来微微笑着问。
“解决了。”楚风答了一句,然后想了想,偏了头认认真真地说:“都解决了。”
应青木在屋里静默着,神情平淡无悲无喜,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从怀里取出一把折扇来。
凝视了半日。
他低了头,把脸埋在手心里。浑身轻轻地,却是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涵煦啊……
涵煦啊……
你可知道……你我当年最敬最爱的人……救下了你我性命的人……如今已是这番模样了……如今已是入魔了……
涵煦啊……
心底一声声的喊,撕心裂肺,面上却静默无言。
待平复了心情。
应青木的眼睛里全是惨白的,然而却笃定的,烈烈的火。
他慢慢将折扇收起来。
依旧是贴身藏了,视若珍宝一般。
谁死,谁生,他如今并不在乎。
只要你不知道……就好了……
我们会赢的。
这件事仿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第二天应青木就带着楚风他们上了路,一路上风平浪静,走走停停再也没遇到什么事情。
马车快到京城,楚风本以为应青木低调的性格,会租顶小轿,谁料就那么大大方方进了城。应青木仍是坐在外面车夫的位置,楚风心里不由犯起踌躇:让主子赶车,下人舒舒服服坐在车里,到了地方那府里的人还不得拍死我和婉兮?转念一想,应青木坐在车夫座上回京恐怕谁也想不到,倒是帮他掩饰了呢,心里便又释然许多。
不过楚风呐,你认为应青木是掩饰,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应青木为什么要掩饰?
他有什么需要掩饰的?
真真是个可恼的丫头哪。
应府看上去并不大。想来毕竟应青木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翰林,莫说这是个清水衙门,就是有油水可捞,看如今朝中局势,谁敢张狂作势?
不过虽然不大,还是极为干净整齐。管家带着几个仆人早得了信儿,在门口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等着。一见到马车停下来,应青木正要跳下,便急忙递上矮凳,自己上前去扶,又着那几个人打点——“茶!再拿条毛巾,去取热水——爷,您总算是回来啦,可把老奴我盼坏了!大冷的天儿,您怎么不在车里坐着呢?您赶了这么些天的路,可累不累?要不要吃点什么?夫人在屋里做针线活儿,杜姑娘在书房等您。不过依着老奴,您该先歇歇才是,有什么大事一定要今儿办呢?”楚风正轻轻跳下车来,回身扶了婉兮一把,听那管家絮絮叨叨的,一个劲儿问着应青木这样那样,在外头好不好,忍不住一笑。她自然是知道应青木这位管家,年纪虽然不小了,却精明能干,脾气很好,是看着应青木长大的老人,对应青木极为忠心。就是关心得有些过头,几次差点耽误了事。应青木领着两个女孩儿往里走了几步,听了这话,想了一想,却笑着对管家说:“王伯,先将这位婉兮姑娘带到夫人那里去看一看,告诉夫人,这便是顺王赏下来的人,给她安排一下。至于这个丫头,嗯。”他看了看楚风,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楚风故作不知,只是用眼神安慰着有些紧张的婉兮。
原来这管家姓王。大约六七十的样子,看上去却还精神,哈着腰,山羊胡子一掀一抖的,一双眼眯着等应青木的吩咐。应青木低头思忖半晌,抬起头来,看见管家还在等着,却似乎吃了一惊:“怎么还在这里?把人带去吧,就说我先去书房——没事,我就去一下,等会儿就回来,那时您想叫我歇多久我就歇多久。这可成?”
那王伯的脸色才略好看些,答应着就上前,婉兮回头看了看楚风,见后者报以宽慰的眼神,才一咬牙,回了个“你也放心”的微笑,跟着管家去了。
应青木注视着这些,却什么也没说。待身边又只剩下楚风,忽然说道:“随我上书房。”
楚风怔了怔。应青木却不肯再多说什么,就大步向前去了。只好跟上去。
应青木走得不快。楚风的心却快跳出来。
杜涵煦。杜涵煦。
我来了。
她极力将自己的气势提到顶点。
“藏书阁”。楚风向来十分喜欢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堆砌性文字的题名,简单利落,直截了当。它的构造和里面的内容也非常简单,除了一张小案,两个小凳外全都是藏书,没有一样物件上有雕饰花纹。正如它的主人的性子,不多作装饰,不浮夸不华奢,将一切分得清楚明白。
应青木的脸上现出淡淡的笑意。不同于之前对旁人的那些透出点冷漠和威势的笑容,这个笑容真实而温暖。
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涵煦,你可在这里?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