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送杨状元,入内寝,喜色已津津矣。谓小姐曰:“琼贝,汝今日有乘龙之庆,甚是快活事也。”夫人以小姐之言传之。司徒更问于小姐,知杨生弹求凤曲之颠末,大笑曰:“杨状元真风流才子也!昔王维学士,着乐工衣服,弹琵琶于太平公主之第,仍占状元,至今为流传之美谈。杨郎为求淑女,换着衣服,实多才之人,一时游戏之事,何嫌之有?况女儿只见女道士而已,不见杨状元也。杨状元之换女道士,于汝何关也?卓文君之隔簾窃见,不可日道也。有何自嫌之心乎?”小姐曰:“小女之心,实无所愧。见欺于人至于此,以是愤恚欲死尔!”司徒又笑曰:“此则非老父所知也。他日汝可问之于杨生电。”夫人问于司徒曰:“杨郎欲行礼于何问乎?”司徒曰:“纳带之礼,从俗而行之,亲迎则称待秋间。陪来大夫人后方定日矣。”夫人曰:“礼则然矣,迟速何论?”遂择吉日,捧杨翰林之幤,仍请翰林,处于花院别堂。翰林以子婿之礼,敬事司徒夫妻。司徒夫妻爱翰林如亲子焉。
一日小姐偶过春云寝房,春云方刺繍于锦鞋,为春阳所留,独枕繍机而眠。小姐因入房中,细见繍线之妙,欢其才品之妙矣,机下有小纸写数行书,展见则即咏鞋之诗也。其诗曰:
怜渠最得玉人亲,步步相随不暂舍。
烛灭罗维解带时,使尔抛却象床下。
小姐见罢,自语曰:“眷娘诗才尤将进矣。以繍鞋比之自于身,以玉人拟之于吾,言尝时与我不会相离,彼将从人必与我相疎也。春娘诚爱我也。”又微吟而笑曰:“春云欲上于吾所寝象床之上,欲与我同事一人,此儿之心已动矣。”恐惊春娘,回身潜出,转入内室,见于夫人。夫人方率侍婢备翰林夕馔矣。小姐曰:“自杨翰林来住吾家,老亲以其衣服饮食为忧,指挥婢仆损伤精神,小女当自当其苦,而非但于人事有嫌,在礼亦无所据。春娘年既长戒,能当百事,小女之意,进春云于花园,俾奉杨翰林内事,则老亲之优可除其一分矣。”夫人曰:“春云妙才奇质,何事不可当乎?但春云之父会已有功于吾家,且其人物出子等夷,相公每欲为春云求良匹,终事女儿,恐非春云之愿也。”小姐曰:“小女观春云之意,不欲与小女分离矣。”夫人曰:“从嫁婢妾千古亦有,然春云之才貌非等闲侍儿之比,与汝同归,恐非远念。”小姐曰:“杨翰林以远地十六岁书生,媒三尺之琴调,戏宰相家深闺处于,其气象岂独守一女子而终老乎?他日据丞相之府,享万钟之禄,则堂中将有几春云乎?”适司徒入来,夫人以小姐之言,言于司徒曰:“女儿欲使春云往侍杨郎,而吾意则不然。行礼之前先进媵妾,决知其不可也。”司徒曰:“春云与女儿才相似,而貌相若也,情爱之笃亦相同也。可使相从,不可使相离也。毕竟同归,先送何妨?少年男子,虽无风情,亦不可独栖孤房,与一柄残灯为伴。况杨翰林乎?急送春娘以慰寂寞之怀,恐无不可,而但不备礼,则太涉草草,欲具礼则亦有所不便者,何以则可以得中也?”小姐曰:“小女有一计,欲借春云之身,以雪小女之耻。”司徒曰:“汝有何计?试言之!”小姐曰:“使十三兄如此如此,则小女见凌之耻,可以除矣。”司徒大笑曰:“此计甚妙矣。”
盖司徒诸侄子中有十三郎者,贤而机警,志气浩荡,平生喜作谐谑之事,且与杨翰林气味相合,真莫逆之交也。小姐归其寝所,谓春云曰:“春娘,吾与汝头发覆额,心肝已通,共争花校,终日啼呼。今我已受人聘礼,可知春娘之年,亦不稚矣,百年身事,汝必自量,未知欲託于何样人也?”春云对曰:“贱妾偏荷娘子抚爱之恩,涓埃报未由自效。惟愿长奉巾匜于娘子,以终此身也。”小姐曰:“我素知春娘之情与我同也,我与春娘欲议一事尔。杨郎以枯桐一声,弄此闺里之处女,贻辱深矣,受侮多矣,非吾春娘谁能为我雪耻乎?吾家山庄,即终南山最僻处也,距京城仅牛鸣地,而景致潇洒,非人境也。赁此别区,设春娘之花烛,且令郑兄导杨郎之迷心,行如此如此之计,则横琴之诈谋,彼不得更售矣,听琴之深羞,可以快湔矣。惟望春娘毋惮一时之劳。”春云曰:“小姐之命,贱妾何敢违乎?但异日何以举而于杨翰林之前乎?”小姐曰:“欺人之羞不犹愈于见欺者之羞乎?”春云微微笑曰:“死且不避,当惟命焉!”
翰林职事,儤直之外,无奔忙之矣。持被之余,闲日尚多,或寻朋发,或醉洒楼。有时跨驴出都,访柳寻花。一日郑十三谓翰林曰:“城南不远之地,有一静界,山川绝胜,吾欲与一游,泻此幽悄。”翰林曰:“正吾意也,遂击壶榼屏驺隶,行十余里,芳草被堤,青林绕溪,剩有山樊之兴。翰林与郑生临水而坐,把酒而吟。此时正春夏之交也,百卉犹存,万树相映,忽有落英,泛溪而来。翰林咏春来遍桃花水之句曰:“此间必有武陵桃花源也。”郑生曰:“此水自紫阁峰发源而来也。会闻花开月明之时,则往往有仙乐之声,出于云烟缥缈之间,而人或有闻之者。弟则仙分甚浅,尚未得入其洞天矣。今日当与大兄,蹑灵境寻仙踪,拍江崖之肩,窥玉女之窗矣。”翰林性本好奇,闻之欣喜曰:“天下无神仙则已,若有之,则只在此山中矣。”方振衣欲赏,忽见郑生家家僮流汗而来,喘促而言曰:“娘子患侯,猝嗟走,请郎君矣。”郑生忙起曰:“本欲与壮游于神仙洞府矣,家忧此迫,仙赏已违,向所谓仙分甚浅者,尤可翰矣。”促鞭而归。
翰林虽甚无聊,而赏必犹不尽矣,步随流水转入洞口。幽洞冷冷,群峰矗立,无一点飞尘,朗襟自觉萧爽矣。独立溪上,徘徊吟哦矣。丹桂一叶,飘水而下。叶上有数行之书,使书童抬敢而见之。一句诗曰:
仙龙吠云外,知是杨郎来。
翰林心窃怪之曰:“此山之上,岂有人居?此诗亦岂人所作乎?”攀萝缘壁,忙步连进。书童曰:“日暮路险,进无所託,请老爷还归城里。”翰林不听,又行七八里,东岭初月在山腰矣。逐影步光,穿林撇涧,惟闻惊禽啼,而悲猿啸矣。已而星摇峰顶,露锁树梢,可知夜将深矣。四无人家,无处投宿,欲觅禅庵佛寺而亦不可得。方苍黄之际,十余岁青衣女童洗衣于溪,边见其来,忽而惊起,且去且呼曰:“娘子,娘子,郎君来矣!”生闻之尤以为怪,又进数十步,山回路穷,有小亭,翼然临溪。窃而深,幽而闯,真仙居也。一女子被霞带月影,孑然独立于碧桃花下,向翰林施礼曰;“杨郎来何晚耶?”翰林惊见其女子,身着红绵之袍,头插翡翠之簪,腰横白玉之珮,手把凤尾之扇,婵妍清高,认非世界人也。乃慌忙答札曰:“学生乃尘间俗子,本无月下之期,而有此晚来之教何也?”女子请往亭上共做稳话,仍引入亭中,分宾主而坐,招女童曰:“郎君远来,虑有饥色,略以薄食进之。”女童受命而退。少焉排瑶床,设绮食,擎碧玉之钟,进紫霞之酒,味冽香浓,一酌便醺。翰林曰:“此山虽僻,亦在天之下也。仙娘何以获瑶池之乐,谢玉京之侣,辱属于此乎?”美人长吁短叹曰:“欲说旧事,徒增悲怀。妾是王母之侍女,郎是紫府之仙吏。玉帝赐宴于王母,众仙皆会,郎偶见小妾,掷仙果而戏之。郎则误被重谴,幻于人世。妾则幸受薄罚,谪在于此。而郎已为膏火所蔽,不能记前身之事也。妾之谪限既满,将向瑶池,而必欲一见郎君,乍展旧情,恳嘱仙官退却。一日之期己至,郎君将到此而止待耳。郎今辱临,宿缘可续。”时桂影将斜,银河已倾。翰林携美人同寝,若剂玩之入天台,与仙娥结缘,似梦而非梦,似真而非真也。才尽缱绻之意,山鸟已啅于花梢,而窗纱已微明矣。美人先起,谓翰林曰:“今日即妾上天之期也。仙官奉帝勅,备幢节来迎小妾之时,若知郎君在此,则彼此将俱被谴罚,郎君促行矣。郎君若不忘旧情,又有重逢之日也。遂题别诗于罗巾,以赠翰林。其诗曰:
相逢花满天,相别花在地。
春色如梦中,弱水杳千里。
杨生览之,离怀斗起,不胜悽黯。自裂汗衫,和题一首而赠者。其诗曰:
天风吱玉珮,白云何离披!
巫山他夜雨,愿湿裹襄衣。
美人奉览曰;“琼树月隐桂殿霜,飞作九万里外面目者,惟此一诗而己。”遂藏王香囊,仍再三催促曰:”时已至矣,郎可行矣。”翰林搀手拭泪,各自保重而别。才出林外,回瞻亭榭,碧树重重,瑞蔼胧胧,如觉瑶台一梦。及归家,精爽倏忽,忽忽不乐,独坐而思之曰:“其仙女虽自云已蒙天赦,归期在即,安知其行必在于今日乎?暂留山中藏身密处,目见群仙以幢幡来迎之后下来,亦不晚也。我何思之不审,行之太躁耶?”悔心憧憧,达霄不寝,惟以手书空,作咄咄字而已。翌晓早起,率书童复往昨日留宿之处。则桃花带笑,流水如咽,虚亭独留,香尘已阒矣。翰林悄凭虚槛,怅望青霄,指彩云而双曰:“想仙娘乘被云而朝上帝矣,仙影已断,何磋及矣。乃下亭倚桃树而洒涕曰:“此花应识崔护城南之恨矣。”至夕,乃怃然而回。
至数日,郑生来谓翰林曰:“倾日因室人有疾,不得与兄同游,尚有恨矣。即今桃李虽尽,城外长郊柳阴正好,与兄当偷得半日之闲,更辨一场之游,玩蝶舞而昕莺歇矣。”翰林曰:“绿阴芳草亦胜花时矣。”两人共辔同行,催出城门,涉远野,择茂林,藉草而坐,对酌数筹。傍有一坏荒坟,寄在于断岸之上,而蓬莽回没,莎草尽剥,惟有杂卉成丛,绿影相交,数点幽花,隐映于荒阡乱树之间也。翰林因醉兴,指点而叹曰:“贤愚贵贱,百年之后,尽归于一丘土,此孟尝君所以汩下于雍门琴者也,吾何以不醉于生前乎?”郑生曰:“兄必不知彼坟也,此即张女娘之坟也。女娘以美色鸣一世,人以张丽华称之,二十而夭,瘗于此,后人哀之,以花柳杂植于墓前,以志其处矣。吾辈以“一杯填其坟,以慰女娘芳魂如何?”翰林自是多情者,乃曰:“兄言可也。”遂与郑生至其坟前,举酒浇之,各制四韵一首,以吊孤魂。翰林之诗:
美色会倾国,芳魂已上天。
管弦山鸟学,罗绮野花传。
古墓空春革,虚楼自暮烟。
秦川旧声价,今日属谁边?
郑生之诗:
问昔繁华地,谁家窈窕娘?
荒凉苏小宅,寂寞薛涛庄。
草带罗裙色,花留宝靥香。
芳魂招不得,惟有暮鸦翔。
两人传看浪吟,更进一杯。郑生绕墓徊徨,至崩颓之处,得白罗所书绝句一首而咏之,曰:“何处多事之人作此诗纳于女娘之墓乎?”翰林索见之,则即自家裂衫制诗,以赠仙娘子者也。乃大惊于心曰:“向日所逢美人,果是张女娘之灵也。”骇汗自出,头发上竦,心不能自定而已,自解曰:“其色之美如此,其情之厚如此,仙亦天缘也,鬼亦天缘也,仙与鬼不必辨之矣。”郑生起旋之时,更酌一杯,潜浇于坟上默祷曰:“幽明虽殊,情义不隔,惟祈芳魂鉴此至诚,更趁今夜重续旧缘。”祷毕,拉郑生还归。
是夜独在花园,倚枕敢坐,想其美人,思甚褥涸,耿耿不成眠矣。时月光窥帘,树影满而,群动已息,人语正闻,而似有跫音自暗中而至。翰林开户视之,则乃紫阁峰仙女也。翰林满心惊喜,跳出门限,携来玉手,欲入房中。美人辞曰:“妾之根本,郎已知之,得无嫌猜之心乎?妾之初遇郎君,非不欲直吐,而或恐惊动,假託神仙,叨侍一夜之枕席,荣己极矣,情已密矣。庶几断魂再续,朽骨更肉。而今日郎君又访贱妾之幽宅,浇之以酒,吊之以诗,慰此无主之孤魂,妾于此不胜感激,怀恩恋德,欲谢厚眷,面布微悃而来,敢欲以幽阴之质,复近君子之身乎?”翰林更挽其袖而言曰:“世之恶鬼神者,愚迷怯懦之人也。人死而为鬼,鬼幻而为人。以人而畏鬼,人之骇者。以鬼而避人,鬼之痴者。其本则一也,其理则同也。何人鬼之辨,而幽明之分乎?我见若斯,我情若斯,娘何以背我耶?”美人曰:“妾何敢背郎君之恩而忽郎君之情哉?郎君见妾眉如蛾翠,脸如猩红,而有眷恋之情,此皆假也,非真也。不过作谋巧饰,欲与生人相接也。郎君欲知妾真面目也,即白骨数片,绿苔相萦而已。郎君何可以如此之陋质,欲近于贵体乎?”翰林曰:“佛语有之,人之身体,以水沤风花,假成者也。孰知其真也?孰知其假也?”携抱入寐,稳度其夜,情之缜密,一倍于前矣。翰林谓美人曰:“自今夜夜相会,毋或自沮。”美人曰;“惟人与鬼其道虽异,至情所格,自相感应。郎君之眷妾,诚出于至情。则妾之欲耗子郎君,夫岂贱耶?”俄闻晨钟之声,起向百花深处而去,翰林凭栏送之,以夜为期。美人不答,倏然而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