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妇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把花千骨听得满面羞惭,低了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知道镇上的人都把她当白子画的童养媳,有时候闲聊说起什么时候成亲什么的,白子画也就是笑笑,从不否认。但像今天这样被一群婶子直截了当地教她为人妇道,却还是头一遭。白子画拖着病体找了她一整夜,挨家挨户的敲门,搞得整个镇上的人都只道她离家出走。背地里议论纷纷,估摸是她一天天长大懂事,不愿嫁给白子画,这才落跑逃婚。
她嚅嚅道:“小骨不是嫌弃师父才走的,小骨是……是不小心跑丢迷路了。”
“唉,不是就最好。一会儿回家好好跟先生赔个不是,别再惹人家生气了啊!”
“婶,我师父摔到哪儿了?要不要紧?”
“我们哪儿知道啊,问他他说没事。一会儿你自己回去看吧。瞅他那脸色,吓人得紧。”
另一个道:“唉,他那身子骨哪儿经得起这么折腾啊?小花啊,你这次祸可真闯得不小啊!”
花千骨被她们一说,原来就心有愧疚,现在更满心满肺地觉得是自己不对。她被割破了脚,一路都是坐着板车回来的,但此时也顾不得走路疼痛,一瘸一拐地急走,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去。
几个女人看她懊悔成这样,也就平了气。她们虽偏帮白子画,但对这个傻傻的丫头一向也是疼爱的,背后也常常议说,以白子画那种天下无双的相貌,总以为找不到个登对的,没想到还真给他寻着了。虽然傻了点,但心眼实诚,好过那些个涂脂抹粉的妖精媚货。
花千骨站在书院门口,抬头望着那熟悉的“樊离书院”四个字,一夜未归,已恍若隔世。
“师父,师父,小骨回来了!”
花千骨未语凝噎,正要抬手推门,门却开了,一袭白衣的人影立于眼前。
花千骨事先想过很多她与师父见面的场景,无尽忐忑,揣测师父会有多担心多生气,又害怕师父找了他一夜,以他的身体怎么撑得住,会不会一个人已经昏迷?
白子画只是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他换了一身新衫,白衣飘然,昨夜的狼狈已被尽数隐去,除了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骇人和眼底的浅浅泛青外,竟瞧不出彻夜未眠心力交瘁的样子。
“师父!”花千骨低低叫了一声,她想同从前那样扑到师父身上痛哭一场,毕竟昨天到现在,自己也受了不少委屈的。可不知为什么,竟是做不出来。
一个妇人道:“白先生,小花回来了呢!她只是迷了路,你就别责怪她了。”
“是啊,你看她鞋都跑丢了一只,估计也吓坏了。”
众人说着圆场,把花千骨往书院里推。白子画苍白如雪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点头表示了谢意,便转身进去。
花千骨跟着进去,关上门。门边扔着一根竹杖,下端隐约还有些血迹,料想是昨夜师父独自上山时用的。她想起那几位妇人的话,不知师父摔伤了哪里流的血,心中害怕,瘸着脚跟进几步,惴惴道:“师父!师父!”
白子画走得很慢,背影萧索。听到她叫,只是停下来,并未转身。
“小骨,”一夜不见,他竟声带嘶哑到几乎失声,难怪从进来到现在一直都闭口不言。“我去烧水,你先洗个澡吧。”
白子画的声音里没有一点起伏,也完全听不出悲喜。昨天,他被推倒在冰凉的地上,等有了力气站起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他匆匆忙忙出门,去镇上挨家挨户的找,去后山,去林子,去找她平时玩得相熟的同学,问哪些地方是她常去的。他看不见,怕自己即使面对面的也会错过,便一直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叫了一整夜。
他平素很少出门,住了几年,对镇子也不熟,但就这一天一夜里,却来来回回的奔走了好几遍。这些年咳嗽愈烈,嗓子本就喑哑,一整晚撕心裂肺呕心泣血的呼喊下来,到天亮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天黑后,他愈发焦灼起来,他甚至怀疑会不会是周围的妖人将她掳了去,一定要上山去找。村里人看他摇摇欲坠的样子,极力反对,可他哪里肯听。当年在长留也从来都是一意孤行的脾性,更何况现在。他也不跟众人争辩,只默默地回来找了根竹杖,吞了两颗药丸便走。
山风凄清,虽只是初秋,但夜晚的温度已料峭逼人。他边走边喊,除了风,便只有四周空荡荡的回声。
小骨,小骨……
小骨,小骨……
小骨,小骨……
他默默数着步子,记住自己走过的路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的疼痛早已经分辨不清出处,嗓子也完全喊不出声……当他又一次跌倒,而这次不管怎么样努力,都再站不起来的时候,他心底有个声音开始放声大笑:
死心吧!
白子画,你的小骨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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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她打好热水,氤氲蒸汽熏得两人迷茫一片,明明近在眼前,却如隔着云山雾霭,看不清彼此表情。
“师父。”她委屈而又胆怯。
失踪了整整一天一夜,她从害怕,到担心,再到失落,到委屈,一次次想哭却又不敢哭。为什么回来了师父都这么冷淡,为什么不骂自己,连说都不说一句?
难道自己在师父心里真的是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吗?可是他又不眠不休地找了自己一整夜,如果不爱自己,会这样做吗?
是太失望了吗?仅仅因为坏书生的几句话,几个零碎破乱的梦,就动摇了这些年师父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和朝夕相对的情谊,他一定很伤心失望吧。
可如果那是真的呢?即便不聪慧,她也反复思忖,隐约猜出那些梦,并不仅仅是梦那般简单。如果是真的呢?师父真的曾经杀过自己,然后又造了现在的自己,他们的过去真的曾经被血泪浸透,痛到穿心蚀骨,自己还能原谅他吗?
不知怎的,海边那个大姐的话一下子跳进脑子里:只要你想,多大的错都能被原谅。你不想,再小的错也能在心里记一辈子……
“师父……”她惴惴地叫了一声,接下去却不知该怎么说。
“有事?”他哑到完全失声,每个字都要用心去分辨。
“你,还好吗?摔到了哪里?”她想关心又不敢,亦步亦趋小心试探。
“我很好。你洗了澡就休息吧。师父……有点累了,先回房去了。”他仍旧是背对着她,不带一丝情绪道。跨出房门时,身形不可察觉地晃了一下。待花千骨再去看时,背脊又已经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