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铭接过那竹篓,朝那青袍男子灿灿的笑了笑道:“这位大哥,这难道就是国子监院试的题目?夫子他老人家不是拿我们开涮呢吧?”
青袍男子皱了皱眉,斥责道:“你当这里是你那蓟州县的县学吗,竟然问出这种白痴问题。全天下有多少事情等着夫子去处理,便连皇帝陛下都奉夫子为上师,你认为夫子他老人家会有这个闲工夫跟你开玩笑?”
萧铭耸了耸肩,喃喃道:“可这也太离谱了,梅花花瓣才多轻,这要真斩三斤下来,后院的梅树还不得都秃了顶?”
青袍男子不耐的一甩袍袖道:“这个便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了。尽全力的去斩梅花吧,至于结果,夫子自会定夺。”说完他便扬长而去,将萧铭丢在当场。
“高人难道都很喜欢装逼吗?”萧铭最见不得这些所谓高手的冷傲,暗自腹诽一句,挎着竹篓朝梅林走去。
......
......
转眼间,半个时辰已经过去。萧铭望着竹篓里小半篮子的花瓣,长叹一声。这哪里是在斩梅花,分明是在斩去他的耐心。若是能够整枝的斩去梅花也就罢了,偏偏夫子要求只能斩落花瓣,不能伤及枝桠。这可就着实为难了众人,要知道一柄质地较好的横刀、宝剑再不济也有近两三斤,这么撸起袖子斩梅花斩上半个时辰,必是酸透了胳膊、腰背。
少年抬头环视了一周,只见众人皆是扔了竹篓,跌坐在园内,全然不顾风雅形象。想想也是,这些士子在自己入园时已经斩了半个时辰的梅花,早已泻光了气力,哪里还能再挥的动刀剑?
国子监院试为的是选出资质出奇的修行者,故而对于选拔的要求十分严苛。但京都大族子弟最多也就是练过几日筑基工夫的门外汉,距离登堂入室,触及修行的奥义十分遥远,若要让他们与外藩修行者比试练气,实在是有失公允。故而夫子才会想出这个方法。斩落梅花虽然听上去风雅却是极耗费体力的事情,对持刀人的耐性也是个很好的考验。
萧铭此刻对于夫子是由衷的佩服,少年擦去额角的汗水,攥紧了拳头。他已经进入了实质的修行境界,斩起梅花来尚如此吃力,更不要提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了。
夫子他老人家这一计可着实吓倒了不少人啊!
萧铭抱怨了一番便继续斩起了梅花,他本就晚于众人开始,若是再有懈怠怕真是无法入了夫子法眼。
手起刀落梅花飘,如此旖旎绚丽的风光地却成了英雄冢。越来越多的考生情感崩溃丢下刀剑,踉踉跄跄的跑出院去。
亭中的夫子也不以为意,叫青袍男子温了一壶酒,浅酌了起来。
“旭日,你说,他们有多少人能够坚持到结束?”夫子看了看悬在半空的太阳,淡淡问道。
青袍男子微微拱手道:“夫子,徒儿认为十不足其一矣。”
夫子点了点头道:“世人皆是心浮气躁,做事情只看重眼前利益,斩起着梅花来自然手张刀狂,多会半途而废。”
稍顿了顿,夫子又道:“那你认为谁会获胜?”
青袍男子微微一愣,旋即答道:“徒儿不敢妄言。”
夫子摇了摇头:“这世上岂有妄言?”
青袍男子叹了口气道:“夫子教训的是,徒儿以为南陈李密,书圣庄周皆有机会夺魁。”见夫子默然不语,青袍男子接道:“庄周不必再提,他已经是致知境界的高手,来洛阳本就是为了得到夫子点拨,提升修行境界,想必定能入前三。而那李密虽然论境界只算半只脚踏进修习境,但却是南陈的大国手,心境十分平和,斩起梅花来要去处很多杂念。”
夫子摇了摇头道:“旭日啊,有些事情你还是看的浅了。也罢,你便陪我下盘棋吧,算一算,时间也快到了。”
青袍男子恭敬拱手:“夫子之命,敢不从尔?”
......
......
梅花飘落,胜似凝血。
梅园内升腾起一片浓重的雾气,其内考生已不足十人。
萧铭望着近在咫尺的梅花枝,痴痴不动。那棵梅树是他阿爷栽下的,树干上刻画的一道道印迹便是他过往。
梅树前是一块花圃,花圃里种着各色花朵,缤纷绚丽。此时正值冬日,这些本该枯萎凋零的夏花却开的正艳,芙蓉美人、国色牡丹、倾城倾国......
一弯暗渠从少年脚下流过,在花圃旁拐了一个弯,向东流去。花圃的正北是一座假山,假山下设一凉亭,凉亭里有一石桌......
此时的梅园竟然与司空府的后花园一模一样!
少年揉了揉眼睛,复望向那株梅树。这时梅树忽然发出了秫秫的声响,这声响越来越剧烈,甚是惊怖,少年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不敢再看。
不久后,响声渐渐隐去,萧铭挪开遮挡在眼前的右手,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少年方松了口气,原本明亮清澈的天空便被乌云遮蔽的不透一丝光亮。紧接数个磨盘大小的火球落了下来,生生砸在了花圃周围。这火光炽热通红,直映的人双目作痛,萧铭掩住双眼,吃力的朝前望去。
只见那些砸下的火球转眼间幻变为一株株奇异的梅树,树干瘦削,枝桠粗大,梅花生作莲状。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拾起了丢在地上的横刀。
砸落的火球越来越多,奇异的梅树也多了起来,原本完好的苗圃已经被毁的七零八落,不成模样。紧接着梅树主干上渗出一股暗红色的液体,空中立时被染得一片腥甜。萧铭抬头顺着液体流下的方向望去,只见原本结有梅花的地方生出了无数的人头,每一个人头都是当年司空府惨死的族人!
“啊!”萧铭被吓得惊呼出声,跌坐到地上。
“这,这......”萧铭不忍直视,猛烈的挥动着手中横刀,一阵乱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都是假的,这都是假的!”
方才自己还在斩着梅花,怎么片刻间就来到了司空府中?这一定是夫子设下的符阵。从漠北回来的路上,李三清那老道士曾对自己说过,有一种符阵可以幻化出你心中最恐惧的场景,你越是恐惧,它便越是真实。
这一定是符阵,这一切都是假的!
萧铭攥紧手中横刀朝树丫间一颗头颅砍去,及横刀迎至头颅之前,那异物竟然开口讲话了。
“少爷,不要杀我!”
“啊!是六鸽!”萧铭定睛一看,看得那人便是自己幼年的仆从,手中的钢刀倏地滑落。
“少爷,救我,少爷......”那头颅艰难的睁开紧闭的眼皮,喃喃说道。尽管他说的很卖力,但声音却微若蚊吟,若不用心去听根本无法听到。
萧铭痛苦的紧闭双目,抱头怒吼。
“不,你不是六鸽,六鸽早就死了,六鸽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
“少爷,救我啊,少爷......”那颗头颅的眼眶竟然溢出了泪水,混着血水滴落下来,染红了萧铭的衣衫。
“少爷,当年你不救我,难道现在还要再杀我一次吗?少爷,你倘真要对六鸽这般绝情吗?”
六鸽的话让萧铭下意识的回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夜。当时自己为了出府玩耍,告诫贴身书童六鸽待在自己房中,熄灯假寐。而自己则趁机溜出府去,找纳兰玩耍。
在纳兰家中,他看到司空府燃起了熊熊大火,哭闹着跑了回去便看到了永远都挥之不去的一幕。
阿爷被黑衣骑士直接砍掉了脑袋,娘亲被杀手刺穿了后心,大哥在疾步逃命中被乱箭射成了筛子,老管事萧平为了保护自己那尚在襁褓中的弟弟被一名朝廷的军将挑在了槊尖上远远丢在了数丈之外。
刀剑入肉的钝响,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人之将死的呻吟交织在一起,直叫人阵阵作呕......
烈火熊熊,烧光了花圃,烧断了屋梁,六鸽自然也难逃一劫,一切跟萧府有关的人都被毫不留情的扑杀......
“少爷救我!少爷......”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少年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背心,胸口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不断起伏,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少年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自己雪山气海间的粱道已经被戾气充塞,再不及时疏散就会彻底封死窍穴。
“够了!”
萧铭猛然睁开双眼,快步上前,只一刀便砍下了六鸽的头颅,哭喊声戛然而止。
落下的不是一颗头颅,而是一片梅花,梅花凝霜血。
几乎虚脱的萧铭跌坐在地上,苦笑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