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禺城,别号不夜城。
夜色更深,街上行人不见,灯火不灭。
只是,每盏灯光下都有照不亮的阴影。
越是繁华的城便越是荒凉。
月越来越圆,雾越来越浓,街上的行人的身影也被迷雾遮挡。
有些什么,已经开始了。
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树影咿咿呀呀像是手语。
蜡烛的火光跳动,闪烁,一下,两下,蓦地熄灭了。
释看着已经没了光亮的残烛,随手掀开裹着的被子,跳下床,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墙边,轻声敲了三下
“小七哥哥,你睡了没?”
“还没…”
细微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释暗暗拍了拍胸脯,缓缓舒了口气。
“小七哥哥,你听我说,从现在起,不要离开客房,小七哥哥,你听到了吗?”
“怎么了么?”
墙一边传来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疑惑。
“现在,解释不清楚,总之,小七哥哥,一定要记住。”
“嗯,我知道了。你早点休息吧。”
“嗯。”
虽然这样答道,但释的心里的不安却是越来越强烈。
静静蜷缩在墙角,飞舞的蓝蝶停指尖,片刻那蓝蝶又翩翩飞舞着贴近墙壁,触到墙的瞬间便没了踪影。
时间流淌得极为缓慢,仿佛静止了一般。
释已然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摸索着挪到墙的一边。
蓦地一声锣响,紧接着又是一声,一声接着一声,间隔越来越短,越来越急促。
这时,蝴蝶自墙壁飞出,停在释指尖,原来纯粹的蓝已然变成了幽幽的红色。
“小七哥哥呢?”
那蝴蝶闻言朝窗边飞去,释也快步跑过去,用力推开窗,这一望,释心下一惊,一人正拉着七尹向浓雾里走去。
释猛地转过身,冲出厢房,一口气追了上去。雾色太浓,七尹的身影越来越淡,随时都会消失的样子。
“拜托了。”
释望着半空中的蝴蝶说着,还能感觉到这声音里的紧张与不安。
“小七哥哥!小七哥哥!”
释一路追着蝴蝶,不住地喘着气,不停地唤着七尹。见前方的身影顿了下来。
一鼓作气冲上前。
七尹身旁立着个人,不,说是人,其实只是披着衣裳的肉人。衣下的本身就是一团肉。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像是被捏成一团一团的黏土,有手却没有手指,衣袖一端紧紧扣着七尹的手臂。
释从小见了不少污秽之物,饶是如此,也还是不禁攥紧了拳头。站直了身体,稳稳心神。朝着七尹伸出手。
“小七哥哥,是我。”
七尹看看释,又扭头看了看身旁之人,面露疑惑。
释,伸出的手,没有收回。
果然,小七哥哥,现在神智已近迷乱。
“小七哥哥……”
释的声音颤抖着,又走上前一步。
小七哥哥,不要被它迷惑,看着我,看着我。
笔直地看着七尹,眼也不眨。
七尹看向释,迟疑片刻,才迈出了一步,又被那只扣着手臂的衣袖扯了回去。
“小七哥哥,不要害怕,是我。”
七尹顿了顿,终是大步迈了过来,握住释的手。释回握住七尹的手的同时从怀里摸出一道白符,那肉人在七尹握住释的同时,突然朝释扑了过来,释奋力将白符扔了过去,一瞬间,那肉人便燃烧起来。
释拉过七尹的手,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两人跑过好几条街。一下子瘫坐在路边。
“呆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期间,七尹总算是恢复了神智。
“小七哥哥,你听我说……”
又一阵震破耳膜的锣声响起,一声,又一声,越来越近。
释看了看七尹,急忙从袖里摸出一枝香,自中间折断,点燃两截香,拉着七尹躲到马厩里。
“小七哥哥,先拿着这个,不要说话。”
释将那半截香递给七尹,自己握着另外半截。
两人紧紧贴着对方,握着的手,一刻也没松开。
锣声就在前方响起,浓雾中,浮现出无数身影。
鬼煞行第一,夜游魂紧随其后,再是身着红衣的骨女,破掉的茶壶,锅碗瓢盆亦浮在半空中。
无食鬼拖着希恶鬼,旷野鬼连着罗刹鬼,小鬼僧抬着顶轿辇行在中间,垂着舌头的吊死鬼举着黑棺。
夜叉,百目鬼,像是庙会一样的排列游行,怨灵行在最后,提着从手里骷髅中撒出无数纸钱。
锣鼓喧天,漫天纸钱如雨飘散,祭会样的俨然凛冽,暗夜宵行。
长长的队伍蛇形蜿蜒,穿越层层迷雾,挥洒目眩神迷的谶言,诡谲迷幻的画面。
正是满月,逢魔时已到,人间与冥界,魔界之间的分界线已然瓦解。
恰逢七月初七,阴时阴刻,百年一次的声势浩大的百鬼夜行。
躲在马厩里的两人,紧紧握着的手早已汗涔涔。目不转睛地盯着街道,心里无数遍的祈祷。约摸半个时辰过去,游行队列走远。
两人一下子躺到在地,丧失力气一般。
释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一口气。望向七尹,亦是脸色苍白。
“呆瓜,刚才的,那到底是什么?!!!”
“百鬼夜行。”
“百鬼夜行!?”
“嗯,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比起这些,小七哥哥,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这夜行恐怕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这香撑不了多久了。”
释顿了顿,百年一次的百鬼夜行都让我们碰上了,这运气是有多背那呐。又深吸一口气,接着道:
“现在贸然出去也很危险,但是,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必须马上离开南禺城,继续待在这里,会被啃得骨头也不剩的。”
“立马离开?”
“嗯,趁着这香还没燃完,能逃多远逃多远。到时再随机应变吧”
“事不宜迟,走吧,呆瓜。”
七尹握住释的手,目光坚决,下定了决心。
“嗯,走吧。”
说罢两人麻利地溜出马厩,朝着夜行队列的反方向飞快地奔去。拉着手,在浓浓的雾中一路奔跑,不是瞥见一两只游魂,就是穿墙鬼。也顾不得它们。只是一个劲儿地跑,跑了大约一刻钟,行至一座桥。不由得停了下来。
“怎么了?”
七尹上气不接下气的问到。
“小七哥哥,还有别的路可行吗?”
“这条路是离开南禺城的最短路线了。”
“小七哥哥,等会过桥的时候,如果有人向你搭话切记不要回应,也不要向后看,直直地走。”
“嗯。”
能不过桥的话就不过桥,这样的时期过桥是极为危险的事情,释再清楚不过了。只是,现在,时间紧急,况且若是绕别的路,万一再遇上夜行队列,只怕想逃也逃不了了,就赌一赌吧。
不管怎样,一定要小七哥哥平安逃离这里。
就在两人踏上桥的瞬间,眼前的迷雾登时散开了,桥中央立着个女子,一身湿漉漉,身着红袍,撑着把红油纸伞,裸露的手,异常苍白,爬满了一条一条的蛆,不停地掉落。
桥这边的两人,顿住脚步,对望一眼,点了点头,同时迈出了步伐。
快要行至桥中央时,那红衣女子步伐一转,立在路中央,朝着七尹盈盈一拜,
“这位官人,那边正下着骤雨,不嫌弃的话,就请使用奴家的伞,可好?”
那女子指了指桥的一端,又是一拜。
七尹的紧张通过握着的手传过来。释握着七尹的手加重了些力道,七尹扭头看着释,释摇了摇头,随即,七尹便点了点头。朝着桥尽头笔直地走,越过红衣女子时,两人皆收起余光。不去看她。
短短一座桥,像是走了一个世纪。终于走完最后一级石阶,
“官人……”
这声音从身后传来,竟是与释一模一样的声音。
七尹在听到的一瞬间下意识地转了头,登时像被钉住了一般,寸步难行,那女子嘴角带着笑,扭着腰肢缓缓行来。释见状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符,猛力向着红衣女子掷去,砰的一声,火光四射红衣女子立马燃了起来,只是七尹依旧无法移动,那红衣女子浑身燃着火焰,继续步步前进。
释又拿出张白符,置于掌中央,食指相屈,四指合并,一印结成。同时念道:
“北帝朿吾纸,书符打邪鬼,敢有不服者,押赴都城,急急如律令。”
说罢,又将白符扔出去。
红衣女被白符束缚,不得前行,不停挣扎,身上的火越燃越烈,皮肤脱落,骨骼融化,最后化作了一缕黑烟。
七尹察觉到双腿能够移动了,抓起释的手,不由分说,攒够了力气飞也似的跑。
两人一口气冲出了南禺城。稍稍喘了口气,回望南禺城门。又再次奔跑。到劳劳亭时,手中的香也燃尽了。
两人决定在此歇息片刻。
从客栈出来算起,已经过了近两个时辰。逢魔时已经过了。既然已经到了劳劳亭,最多再行半个时辰就可以抵达长安了。想到此,释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提着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些。
“那,呆瓜,方才谢谢你。说实话第一次真切地见到鬼怪什么的真的被吓到了。”七尹瞅着亭檐,头枕着双手,嘴角噙笑柔声说着。
“小七哥哥,若不是我任性,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释的确感到很抱歉,事先不知道的情况下去了南禺城,这姑且不说,但是在到达南禺城后,自己的确是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直觉不停地提醒自己,危险临近。却还是下意识地忽略了。
让小七哥哥陷入这样危险的处境,自己的确是该担很大责任。
“呆瓜,好歹是逃出来了。这就足够幸运了。”
七尹的声音恢复以往的平静,轻轻弹了下释的头,咧着嘴笑得很是温暖。
“回家吧!”
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手挽着手,朝着长安城前进。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陌上时,一抹身影闪现,蓝衫如洗,手握清玉,倚着古树,注视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颜色清浅的眸子,泛着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