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第一缕阳光穿透帷帘,悄悄潜进厢房。丝丝错落光线调皮地钻进木板的缝隙,落了一地光辉。
暖暖的秋阳照射下醒转,小释伸了懒腰,翻身跳下床,抓过枕边那套湛蓝新罗裙,随随便便地套上,利落地挽了个马尾,梳洗完毕,甫一推开门,就撞见过道上立着的惜有乐,一袭白衣,眉目飞扬。不开口说话的时候,还是挺美好的。
“小事,起得挺早啊。”
小释点头,指着自己的一身新罗裙甜甜地笑着:“这衣裳,谢谢了。”小释之前穿的单衫早就破落得不成样子了,这会儿身着的是昨儿个惜有乐拿来的。
“不客气。嘛,我倒是觉得昨天的装束也挺好啊。”惜有乐单手扶着倚栏,满怀深意地笑了。
小释知道他这是又开始拿自己开玩笑了。对于这样没营养的的玩笑,小释早已经有了免疫。
正在此时,风间牧亦是缓步走了过来,怀中还抱着尚在熟睡的甘若果。
抬眸瞥了眼一如既往散漫的惜有乐,风间牧却是难得地一句嘲讽也没有。转而望向小释:“都收拾好了话,这就出发吧。”
“出发?”小释纳闷,不由得反问。
“蜀山。”惜有乐抢先回答,迈着散漫的步伐踱步走到小释身旁,伸手揽过小释肩膀,粲然一笑。
“走吧,小事肯定也想去的吧,嗯?”闻言,小释像是被抓包的小飞贼一般,露出一副‘被你发现啦’的神情。正当小释想要追问时,惜有乐早就挪步到栏杆旁,单手支着倚栏,回眸甩了个灿烂微笑,翻身就跳下去了,这可是三楼啊。
小释下意识地也跑到了栏杆旁,低头正撞见楼下朝着她挥手的惜有乐,那双湖水清碧眸子里漾着得意的笑意。
一见惜有乐这副模样,小释登时就想收回前几秒无谓的担心。
果然,担心那个人什么的真的是吃饱了撑得才干的。
待小释回过神时,一旁的风间牧亦是早已抱着甘若果下了楼,这下,小释也没理由再磨叽了。踩着新布鞋,啪嗒啪嗒下了楼。
于是,小释再一次作别了这间通衢客栈,不久之前才在这里和秦桑吵了一架呢,现在又要再次说再见了。
希望,不再回来了。
小释走出客栈时,一行人早已整装候在廊檐下了,除了昨日见过的扶南公子,还多了两位青衣少年,池逸与江溪。
于是一行人就这么出发了。说是回蜀山,倒也没急着赶路,也不御剑,缓步前行。
所以尽管,小释脚程梢慢,倒也没落太后。
倒是惜有乐一开始还气宇轩昂地行在最前方,不知何时,竟是晃荡到了小释身旁,慢悠悠地并肩同行。
“对了,惜有乐,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蜀山呢?”小释憋不住地问了。
“猜的。”惜有乐侧目,低下头注视着身量低他很多的小释,很是自然就地就抬手抓了下小释头顶的发丝,几下就揉乱了小释挽了好久的马尾。
努力摁下反手给他一掌的冲动,小释佯装乖巧地问道:“所以,是怎么猜到的呢?”
惜有乐倒是挺满意小释难得的温顺,收回了恶作剧的手。
“嗯,其实是小果告诉我的。”
明明是从别人那儿得知的,亏得他如此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小果?”
“嗯,感觉只要是事关小事的话,小妮子就无所不知。”惜有乐两指捏着下巴,做沉思状。
“……”
“嘿,别不信啊。昨晚也是小果找到你的。不然,鬼知道小释姑娘竟会像像小乞丐一样可怜巴巴地躺在路边啊。”
惜有乐嘲讽人的技能一旦开启就再无法停下。
“……”
好吧,尽管小释对小果的事情还很困惑,不过惜有乐所言不假这一点,小释却是相信的。
“噢,小释,前段时间一直和秦桑同行的吧。”自从在不夜城被掳走后。
经他这么一问,小释亦是想起了关于青木越的事情。
“嗯。”
“那么,屠尸案一事,小事也是身在其中咯。”
“身在其中?”好吧,算是身在其中吧,毕竟小释曾目击作案现场嘛。
“小释,很认真地问一个问题。”惜有乐止住脚步,侧身看向小释。
“?”
“在你看来,秦桑是个怎样的人。”
小释显然没有料到惜有乐会问这么一个问题。
“…不怎么样。”说这话时,小释是隐隐带着些怒气的。
“噢…那小事觉得他会是为非作歹的人么?”
惜有乐又发一问,还是关于秦桑。饶是小释也不禁觉得奇怪。
“为非作歹?……不要告诉我是指屠尸案一事。”
闻言,惜有乐却是笑了,伸手来拍拍小释肩膀,很是飒爽地笑了。
“就是喜欢小事这样一点就透的好孩子。”
切,还好孩子,绕了半天,才问到关键,什么时候,惜有乐也变得这么爱拐弯抹角了。
小释这么想着,心中不禁有些不快,不过那一点点的不快在小释不经意间瞥到扶南公子望向她的目光的瞬间,也就烟消云散了。
敢情惜有乐搁这儿磨叽,还刻意与大家落一段距离是因为这样啊。
“虽然不知道为何你会那么觉得,但秦桑并没有做那样的事。”不过,他知而不言,有意隐匿情报这一点很是令小释恼火就是了。
“所以,理由呢?可别说是平白无故地就怀疑别人吧。”秦桑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这样无缘无故地背了黑锅也是可怜的说。
“有目击证人哦。”惜有乐垂眸笑道,一双青瞳间碧意欲滴。
闻言,小释却是一惊,只看她不可置信的神色就知道,她真的是吃惊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惜有乐浅笑翩然的模样,顿时,小释心中闪过一个可怕却又合理的猜测。
“所谓目击证人,难不成是青木越?”
这下,轮到惜有乐吃惊了。
“嗯,小事真是聪明。”
小释自动过滤掉惜有乐不痛不痒的夸赞,转而低头整理起思绪来。
要说目击,和秦桑同行的期间,就只有在酆郡密林时见过青木越,再联想那青木记忆混乱时说出的话也未必可信。
不过,他虽精神失常,但像这般颠倒黑白,把自己做过的事推给别人,还是稍显刻意。要说当时在场的人,小释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啊,怎么就不推给小释呢?难道那青木越果真恨秦桑刻骨以至于大脑擅自篡改了记忆?还是说,他真的是病了。
小释这边左思右想不得解,惜有乐却是不甚在意。
“秦桑是清白的话,即是说青木小兄弟在说谎咯。”
闻言,小释犹豫了,不知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告诉惜有乐她发现的青木身上的秘密。
惜有乐果然很敏锐啊,一眼便看出小释的困顿迟疑。
“没事儿,悄悄地说。”语毕,还很贴心地侧过身贴着耳朵靠过来。
小释在他靠得更近之前,迅疾地抬手抵住他。
“好了,我会说的啦。”
于是,小释将那日酆郡密林的始末细致地说了一遍,而后也将再次偶遇青木的事交代清楚了。
惜有乐只是默默听着,时时点头,在听到小释打破屏障那一段时忍不住插嘴了。
“原来,造成天河决口的罪魁祸首竟是小事啊~”
天河决口?小释听得莫名其妙。见惜有乐不打算解释,她也懒得再去问。
“所以,你怎样看?”小释反问,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听惜有乐的看法。
“嗯…事件的确曲折幽深,不过我们已经抓到尾巴了。”
惜有乐又是自然地揽过小释肩膀,勾起一抹浅笑。
“尾巴?”小释尚在云里雾里,惜有乐却说已经找到了可以追踪的线索。
“第一,据秦桑所言,知道阴阳草的只有四个人,除去你和他,剩下两人,这茫茫人海寻两个完全不知是谁的两人,虽是悬了点,也还算是个突破口。”
闻言,小释没敢告诉他说,剩下的两个人她已经知道是谁了,不过却是难以与事件联系上的人。水水无月燮姑且不论,溟君的话被困在小释的梦里可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
正在小释心虚着的同时,惜有乐却是继续说:“不过,我觉得别管什么阴阳草了,事情的关键不是别的…”
“就是青木越。”小释接过话。
惜有乐点头,表示赞同。
“可是,我不确定青木越有没有从那古林中逃出来啊。”
说来,这是梗在小释心间的一根刺啊,那时幸得雪君搭救,小释才不至于葬身汪洋。小释却不敢肯定,青木越是否也有这么一份运气。
惜有乐多少明白小释心中的内疚不安,揽着小释的手也不由得有意识地紧了些。
“是死是活,到了蜀山,自会见分晓。”
确如惜有乐所言,如果青木越越还活着,那他一定会回到蜀山。
“所以,我们只要悄悄躲在树荫下,等着小白兔自己撞上来就好了。”
“什么意思?”
“噫,就是等着幕后主使迫不及待地露出他舔磨多时的大獠牙嘛。”
“……好吧。”
祈祷你我不会被大獠牙撕扯粉碎掉就好。
后来,两人谈完严肃的事情。再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起来,逗趣搞笑,时不时引得两位蜀门少年回眸,偶尔亦见风间牧甩来几道鄙视的视线。
不过,对于两个厚脸皮的人来说,简直不痛不痒啊。
……
酆郡沿海,是蜀国境内最大的海滨之城,距蜀山大约一日路程。
惜有乐一行人本就有意放缓了速度,行至此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于是,一行人决定暂事歇息,升起篝火,几人围坐,相对无语。气氛很是凝滞。
唯独惜有乐仍是一贯特立独行,只见他抱着甘若果,兴致勃勃地说着鬼怪奇谈。
鬼故事这种东西,说的人不觉得,听的人那可是相当害怕的。这不,方才还雀跃欣喜的甘若果,此刻已然苍白着小脸,双手攥紧了衣袖,蜷缩着窝在惜有乐怀抱,一副受了惊吓的小幼兽模样。
小释亦是凝神听着,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真鬼怪都见过了,哪还会害怕听鬼故事呢?
不过,在座其他人就没有那么无畏了,还是与扶南同行的那位小师弟,江溪率先打破沉寂。
“惜公子,你可别再说了,这月黑风高夜里妄言鬼神,很容易招致邪魅的。”
江溪小师弟一本正经地劝诫。敢情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蜀门弟子特有的对鬼神之事的敏感。
的确,江溪说得很有道理,早不言梦寐,午不言杀伐,晚不言鬼神,尤其是这样靠近逢魔时的时间段,更不该谈及鬼神。
江溪有心劝诫,惜有乐也没任性,还真乖巧地闭口不言了。
他这样温驯,倒是引得风间牧与小释都不约而同地瞥了他一眼。
两道目光撞上,俱是一顿,而后各自散开。
本以为又要再次恢复平静,却听得惜有乐怀中的甘若果小声地说了一句话:“他们来了。”
惜有乐自是听得最清楚了,不由得垂下头询问:“小果,你说什么。”
他这样问,却见甘若果翻骨碌滑出惜有乐怀抱,扯着裙摆站起身来,指着夜色深处,仰着一双灵气逼人的眸子,轻轻地说:“那边,有许多东西。”
东西?这话看似莫名其妙,小释却是听懂了。明白过来后,抬脚就要奔向夜色深处,却不料被一只手拽了回来,恰巧撞见风间牧那双没有波澜的桃花眼。
“小事,冷静点。”惜有乐不知何时踱步过来,伸手搭上小释肩膀,低头望过来,青瞳幽深。
见两人如此,小释只得点了头。
身体先于思考行动,完全无法控制。
小释也很无奈。
一行人齐齐望向夜色深处,俱是握剑在手。
扶南率先逼近,敛着略显淡薄的茶褐色眸子,回身示意两位小师弟跟上,继而一个箭步冲刺,踏着迅疾步法,腾空而出,其飞如疾矢,咻咻风声过处,一瞬便没入夜色里,池逸江溪行在其后,几个转圜之间,剑芒掠过已然张下了结界。三人配合紧凑,不落缝隙。
也许,这便是惜有乐与风间牧没有出手的原因吧,蜀门三少在此,想必没有人会自告奋勇抢先杀妖怪吧。
小释静静凝望着夜色里闪耀金色光芒的葵纹结界印,心中却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果不然,小释的直觉当真准确到可怕。
遽然一阵轰响紧接着甜腻的香气冲鼻而来,小释顿觉四肢酥麻,熟悉的香气猛然唤醒记忆。下意识地抬头,只见满天花雨纷纷洒洒,八弋金舆凌空,通体幽蓝螣蛇盘踞其下,双翼生风,表皮间凸起的银色鳞片于月色照耀下泛着瘆人寒光,腥红信子翻卷,绿若深潭的瞳孔,于暗夜间熠熠,动人心魄。
只是这么遥遥一瞥,冷不防地撞见,那双,隐匿黑底紫色蛇眼花纹伞盖下的寒星紫瞳。
小释记得那两张一模一样的妖冶容颜,魔界双夜少君。
不止小释,所有人愣了。有谁能料到双夜两位少君竟会现身此地?
蓦然间又一道撕裂声响,朦胧夜幕被划出一道口子,下一秒就见扶南提剑扯着一只夜游魂跳出了裂缝,他身上无甚伤痕,神色却是有些焦急,剑端钉着的那只夜游魂耷拉着头颅,身子被削去一半,连肠带肚,一齐脱离腹腔。
池逸与江溪见着自家师兄归来,震撼之余急忙上前,正要询问,就被扶南打断了:“是双夜少君。”
扶南静静地说着,捻指结了一印,流光四散之际,剑上的夜游魂顷刻间便化作脓水滴落。
分明扶南声音动作皆柔和文雅,独独那茶褐色的眸子里闪烁的冷漠很是令人心惊。
当此时,自夜色彼端传来一声娇笑,自八弋金舆重重帷帘下伸出一双莹白纤手,撩起帷幕,露出伞下那纯黑面具掩去一半的白皙面颊,紫眸里映着无数微小星子,辗转顾盼间,眼角三点泪痣亦随之有了生气般。
子夜少君!
“小释姑娘,别来无恙。”子夜凝着寒星紫瞳,乖巧地伏在柩夜膝间,紫发如丝倾泻,举手投足间分明风情万种却又让人觉得她俏皮可爱。
她向小释问候,大家再次震惊了,齐刷刷看向一旁无言的小释,似等着她开口,解释一下混乱场面。
不夜城一别,一月有余。
那时的光景,却是历历在目。小释还记得那个女子对她说过的话,她说她知道瞳的下落。
登时,小释的心不禁动摇了。
“小事。”一声呼唤打乱小释的胡思乱想。抬眸却见惜有乐勾着浅笑,怀抱甘若果,踱步至小释身旁。倒是甘若果抢先开口:“小释不要害怕哦,小果会拼命保护小释的。”甘若果睁着大眼睛,认真地许下承诺。
明明也是小孩子,却想要凭己之力去保护另一个孩子。
也许,孩童的诺言总是欠缺思虑,却没有人会去质疑其真诚。
小释也是如此。
惜有乐见着小释和缓下来的神情,心中的不安亦是消了一些。转而望向夜幕中央的子夜少君,顿了片刻不发一言地解下腰间佩剑流光。
剑锋出鞘,霎时间自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剑芒流转,急遽刺穿永夜,引领彩蝶翩跹翻飞,照亮四下黯淡。
暗夜流光,无凄无怆,无嗟无殇,携夜同生,与夜共殁。
论出场的华丽度,流光剑算是排第四吧。
惜有乐仰眸,寒光凛然掠过,手腕翻转,剑锋直指彼端。
“两位少君,不是来叙旧的吧。”
“噫,惜公子还是这么急躁。”子夜凝眸含笑,姿态妖娆。
“不过,很遗憾的,今日只是路过,特意来问候故人。”语罢,转而注视小释,含着一双美目:“小释姑娘,很感谢你去见了他。”语气真挚倒像是真的心存谢意。
“若小释姑娘有意,还请未央宫一聚,届时,子夜乐意解姑娘心中困惑。”
话音刚落,顷刻间,花雨洒落,八弋金舆帷幕再次低垂,螣蛇轻啸,腾飞苍穹而去。
猝不及防地出现,又戛然离去。
徒留夜色中,满心震动的小释。
适才子夜所说的他,该是溟君,所谓心中困惑是指瞳?
这下,小释真的无法平静了。
她已经无暇顾及扶南一行投向她的复杂目光。
任由惜有乐拉扯着,不知怎样辗转抵达了蜀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