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色融融。
小释走了很久很久,四野树木茂密,衣裳被树枝勾破,连月光已被遮蔽。
夜色覆盖下来,遮掩了所有光线。
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下,继续赶路实在太危险。
小释停下了脚步四下环望,恰好瞥到一棵古树,心下一喜,小跑上前,一骨碌钻进古树下的树洞里。
树洞不大,身量小小的释窝在里面正合适。
小释似乎很满意这临时的居所,放下背上的古琴,自怀里摸出几张符,贴在树洞周围,张开一道小小的结界后,抱着秋水,蜷着身子,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
怦怦,心跳的声音时时飘荡耳边。
梦境再次开始,释又一次进入自己的梦中。
一如往日的梦境,一片漆黑掩盖视线,如同被黑布蒙上了双目般。
耳边涤荡着梦中熟悉的声音,这一次,小释听出了这是埙的音色。
置身黑暗中,小释侧耳聆听,循着声音飘来的方向,伸出双手于暗夜间缓缓摸索着,赤着双足一寸一寸挪动步子。
小释有意识地行进,愈行愈远,终于再次走尽夜色。
尚未睁开双眼之前,小释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那片熟悉的光景,而当她真的打开眼睑的瞬间,无限清凉霎时涨满她的眼。
下一刻所见,接天地平线,淡淡的银河淙淙流淌,流到那遥远的天边,原野上燃起腥红的火焰,火舌喷涌眼看着要将万里苍穹吞噬淹没。
举目所望,无根黑色花朵沐火盛放,于这泠然的苍穹彼端。
游弋若云烟,不识忧愁,只是摇曳不休,炽烈地燃遍了河川。
小释眼底落尽了这方天地,举步入其间,凝着火炎的雪色结晶纷纷飘落,停驻小释的眉间,肩上。
火星不时升向黑色苍穹,微风徐徐掠过夹杂某种难言的花香。
一步一步穿梭无根花海间,花瓣扑簌,落了满衣满裙,赤足踏着的火焰熊熊燃烧,厉厉火光间,渗透凌冽的寒气。
释垂眸冥想,胸腔又一次心脏急剧的跳动,一如古老的曲子,逗引她的心,沸腾,细微,轻盈。
抬眸的瞬间,万千夜蝶如约而至,翩翩飞舞,指引小释迈步的方向。
小释奋不顾身地跳入无垠的火海,开始奔跑,倾泻的发丝飞扬,白皙脸颊沾染红晕,那双孩童澄澈的眸子映着摇曳的黑色花朵。
终是,于一弯残月的见证下,小释又一次见到了那道只存于梦境中的身影。
沧月清晖,夜蝶翩跹架起长桥,小释缓步踏入其间,一步一步都在靠近着那道身影。
依旧是那川银河,依旧是那条轻舟,不同的是,舟上的少年不再沉眠。他静静端坐流水间,月色秀发如织丝丝缕缕地倾泻清凉,熠熠生辉。
素手执玉埙,罂粟花色柔嫩的唇轻轻吹奏缥缈的音色。
他抬眸,眼尾眉梢清冷的银眸,月色长睫忽闪,顾盼流转之间,眸色便悄然深了几分。
小释终于步下蝶桥,少年的眉眼就在她的眼前,伸手可触。
仿佛只是一瞬间,小释的视野变得如此狭隘,只看得见他银眸里散落的炎炎流火。
蓦地,他凝眸望向小释,含笑清浅缓缓起身,一袭火炎衣飘摇携裹幽幽月色,一闪一灭,行止之间,露出微湿的锁骨沾染淡淡水银色。月色银发随之散开来,丝丝缕缕如静水流淌,如月色与深夜缠绵。
他赤足踏过流水,未曾惊起涟漪,款款行来,伸出的手臂,在小释恍神的瞬间,轻轻一揽,便将小释拥入怀间。
他的怀抱很冰凉就像被月亮上清冷的水滴洗过了一般,拥着小释的手却是很轻柔,很轻柔。
而此刻,小释的手足仿佛被定住了般,丝毫动弹不得。她的心脏,呼吸,脉搏,血液,无不喧嚣着,呐喊着,混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席卷而来,如钝刀子割人心,百转千回不停歇的疼痛,铺天盖地。
就在小释以为自己就要被这狂潮般的情绪吞没时,遽然间,耳边飘来他的喃喃细语,他说:
“小释,你终于来了。”
他的声音也是清冷着的,却透着喜悦。
闻言,小释愣了。
他方才唤了小释名字。
他竟然唤了小释名字。
小释费力地钻出他的臂弯,仰眸望向近在咫尺的容颜,摁下脑海中的心旌摇曳,努力保持清醒地问道:“你是谁?”
小释,终于将这句盘旋她心间多时的话道出口了,这个伴随她每一个夜晚的梦,还有梦境中的这个少年。
所有,迷惑小释的一切,今夜,她都要弄明白。
少年依旧张着手臂,银河潋滟,荡漾在他月色的瞳孔里,分外妖冶。
他低下头垂眸凝望小释,然后,微笑。
“我是溟。”
“溟?”
“嗯。可是,小释不记得我了吧。”
“……”
“纵然,每一个沉眠的夜晚,你我皆于这川银河相遇,小释却依然记不起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穿透月色,流淌着深深的忧伤。
小释撞见他凝着水色的眸,心生不忍。
“溟……是溟吧,为何你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再叫一遍。”
“嗯?”
“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溟?”
“嗯,小释。”
溟逐颜浅笑,如同稚子般。
小释注视着面前之人,他竟会因一声呼唤,而笑得如此天真。
“溟,告诉我,为何会出现在我梦中?”
“只有在小释的梦境里,才能见到小释啊。”
溟回答了,却又好像没有回答,小释仍是不解。
“难道梦境之外就无法相见吗?”
“不能。”
“为何?”
“我只能活在小释的梦境里。”
“诶?!”
溟收回双手,转而望向天边的残月,不语。
小释更加困惑了,不由得走上前,不知怎的,她竟能这般平和地行走在水面上。
“一个人怎么能活在别人的梦境中呢,我不懂?”
溟侧过身,低垂的银眸里的月色仿佛就要滴落。
“可我只能活在小释的梦境中。”
“我不相信。你看,溟,你明明好好地站在这里,眉目鲜活的一个人,是不会困于梦境中的。”
“小释,我曾经和一个人定下约定,若你我相见之时,小释仍是记不起我,那么,我就无法在梦境以外的地方与小释相遇。”
“纵然是在梦境之中,得以相见,梦醒之际,小释你还是会忘记我的吧。”
小释闻言,心下难以言说的震动激荡着。
确如溟所言,纵然见了无数次他的容颜,一旦梦醒,小释仍是会无法控制地忘记他眉眼。
任她怎样地回忆,忘记了的终是想不起。
“可是,我不认识溟啊,又如何能说不记得?”
小释,十一年的人生,从未有过关于溟的记忆。
一声叹息如流水般轻轻擦过。
“是小释忘记了啊,忘记了我。”
溟的声音静静漫过流水,很是清冷。
“对不起……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溟被困在这里,是我不好…我会努力的,努力记起溟。”
小释喃喃道,尽管她的心中还很困惑不解,不知为何,她不希望面前这个人露出那样寂寞的神情。
小释的心,会很疼。
月色沁人,映照着银河水,火星将黑夜点亮,也将水面上两人的身影投映下来,静静摇曳。
注视着小释低垂的眸,溟终是细微的轻叹一声,赤足走来,用那只带着水色的手牵起小释,侧头望着身量低于他许多的小释,嘴角勾起柔和的程度。
“小释,随我来。”
小释闻言,仰起那双分明的黑眸,未及回答,就再次跌进溟的臂弯,嗅到怀抱里独有的清冷,小释不安的心,竟渐渐平复下来了。
“溟,我们要去哪儿?”
溟但笑不语。
小释心中疑问重重,却还是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两人的身影翩翩掠过缓缓流淌的银川,足尖轻点水面,打散银河三千,溅起的水花化作满天夜蝶翩跹又翩跹。
漱漱风声擦过耳边,数片流云自眼前悠然飘荡而过,小释倚在溟的怀抱,低头俯瞰,第一次将这方天地的景貌悉数揽尽眼底。
流淌不尽的银川水,无根黑色花朵映带其间,流水轻分,无数的火星流窜升至苍穹,一弯残月倒映其间,逗引花香惆怅,错落妖冶。
这方田天地里,唯有暗夜与炎火,没有别的事物沾染别的色彩。
也许这里便是路尽的地方吧,也许便是这世间最美的碧落黄泉吧!
小释这样喟叹着时,前方视野倏忽间开阔起来,脚下出现了一座断崖。就仿佛地面突然间消失了,由于夜黑与浓雾,望不清崖底。
溟怀抱着小释翩然落地,足尖触到地面的瞬间便有滚滚热气席卷而来。
溟没有松开小释的手,踱步走尽断崖,小释受他牵引,亦是迈步上前,一步之间,两人并肩端看断崖下的这方盛大,恢宏。
那是一个火光的世界。
连绵喷涌着的火山挟裹冲天黑烟滚滚流窜,炎炎岩浆顺着山脊的罅隙热烈的奔涌而来。
足以震动山河声响向四围层层地压去,所到之处,只余动人心魄的红。
燃烧遽红的无数火星被席卷到苍穹又疾驰落下,于漆黑夜幕留下千万条腥红的痕迹。
奔涌跨越山脊的岩浆逐渐放缓了速度,一如银川流淌,自四维汇聚而来,悉数注入断崖下偌大的火池,沉淀,流淌。
万千夜蝶翩跹其间,漆黑如夜的翅膀触到火星的瞬间,遽然化作黑烟消散,不惧生死地猛烈扑向那些流淌着的妖冶火光。
小释伫立断崖,分明的眸子里跳跃着火光,脚下滚滚翻涌的火色河川,不动声色却又不受控制地搅动起一腔热血与震动。
小释心中激荡着难言的震荡,不自觉地侧身,仰面直视身旁的人,想要从他眼中寻求答案。
只见,溟灿然浅笑,银眸微颤。
他松开小释的手,解开十指的交缠。
下一秒,他倾身跃下断崖,顷刻间便没入滚滚流淌的火色河川间。
小释那张孩童的眼里闪过无名的震惊,伸出的手却只撕扯下他半寸衣角。
愣愣地攥紧炎火衣碎片,待到反应过来时,小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纵身一跃跳进火川,重力丧失坠落的瞬间,无数火光擦着小释白皙的脸颊掠过,火星缠绕飞扬的发丝,万千火光中,小释紧闭双眸,难耐的炎热席卷而来,包裹全身。
就在小释以为自己就要被这炎热灼伤,沉沦之际。
下一刻,小释便落入了清凉的怀抱,霎时间,炎气被这清凉击退,一个激灵,小释终于找回了几近碎裂的意识,睁开眼的瞬间,溟那双闪烁着流火的银眸遽然落入小释心间。
久久激荡不能言,天哪,她这是做了什么。
竟然跳进这滚滚的岩融之海!
“我的小释,真勇敢啊。”
溟抬手抚上小释眉梢,细细摩挲那双澄澈的眼。
他的声音,隐隐携带难言的魅惑,直通幽冥,连恶鬼畜生都伏首屏息侧听。
这方火池之间,岩融之海,缓缓流淌的岩浆仿佛受到某种感应,纷纷避开火光中央的两人。
喷涌的火舌筑成一道城壁,火海倾城之间,小释与溟两厢对望,耳旁只有噗滋噗滋火花与空气的声响。
“溟…”小释凝眸,语不成句。
闻言,溟浅浅地笑了,抚着小释眉梢的手,没有停顿。
“不要害怕,小释。”
说罢,抬起小释的手落下极轻极轻的吻。
“看吧,一点儿也不会疼哦。”
溟凝眸浅笑的眉目,近乎天真。
小释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人,一种类似疼痛的情绪,在她清澈的双眸里燃烧,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焦虑,扼住了干涩的喉头。
小释,不敢想面前的这个人究竟在她的梦里徘徊了多久,她的不经意的言语便能毫不费力地令他展颜。
只是这样站在他身旁,便露出那般天真的微笑。
小释不敢去想。
不想,留下这个人独自在这冰火的天地里。
“溟,一定有办法的对吧。这个梦境一定有出口的吧。你告诉我。”
闻言,抚着小释发丝的手细微地停顿了。
“没有。”
“你说谎。”
“……”
“你不告诉我的话,以后的以后,我都不再入睡,再不来这梦境里见你了。”
“不要那样,小释。”
“那么,就请你想起我吧。把小释忘记了的那个溟想起来,那样我就不再困于这梦境了。”
……
“……我…想不起来。”
“嗯,我知道。”
“……到底为何要同那个人定下这样的约定…我…我真的想不起来啊。”
“没关系,只要小释梦见我就好。”
“不可以!”
小释愤然出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焦躁。
溟轻柔地抚着小释蹙着的眉,下一刻,双手捧起小释低垂的脸颊,直直凝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要望穿眸底藏匿的所有情绪。
然后,溟说:“那么小释嫁给我吧,成为我的新娘,把我放在心上如印记。”
他的声音浅浅,如同呓语。
闻言,小释扬起头,认真地端详眼前的人:“那样做的话,溟就可以离开这个梦境了吗?”
“嗯。”
溟低垂的银眸掠过流火,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落小释心间。
此刻,小释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念想。这双银眸望向的是洪荒尽头,除了荒芜还是荒芜,而她便是这双眸子里唯一的一点鲜活。
此刻,小释只要握紧这双手,前行的路途,必然是边看繁花,边朝地狱走去。
尽管如此,小释没有迟疑,没有犹豫。
“好,我答应你。不过不能是现在。”顿了顿,小释继续道:“我在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嗯,找到他以后,我就带溟去见他,告诉他,我要成为溟的新娘。”
“嗯,我等你。”
会等你的,一直等你。火来,就在火中等你。
“那作为约定就来交换信物吧。”
“嗯?”
小释纳闷,却见溟垂眸静止,自银眸滑落一滴银色泪珠,落在手掌心便化作一颗通透的珠子,随后溟抬手扯下几丝月色秀发,穿起那颗泪水凝结而成的珠子。
溟浅笑着拉过小释的左手,绕过纤细的手腕,牵引月色发丝作结,翩然一道手链缠绕其间。
小释略带讶异地抬起手,轻微的动静便会自惊动那颗珠子,响起清脆铃音,一声一声。
溟挽着释的手,轻语:“这是印记哦。带上这个,小释就是属于我的。”语毕,敛眉轻笑:“当然,我也属于小释了。”
小释出神地望着溟,而后也笑了。
“可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啊。”
闻言,溟轻轻摇头。
“小释,已经给我了。”
“?”
溟只笑不语。拉着小释坐下,于这片岩融火海中,举目望向天边的一弯残月。
小释亦是仰眸,瞥见那残缺的月,仿佛想到了什么:“溟,这里的月亮总是这样吗?”
印象里,小释数度踏足梦境所见尽是弦月。
“嗯。”
“那这里的天空也都是这样漆黑?”
“嗯。”
“蝴蝶,花朵,也是?”
“嗯。”
“这不是我的梦境么?为何这般黑暗诡异?”
“呵呵…不会,我觉得很美。”
末世荒芜的美,凛冽苍绝,很适合他。
“溟,待在这梦境多久了?”
“…很久。”
“溟,不会孤独吗?”
“见到小释,就不孤独了。”
“……”
“貌似每次见到溟,都在睡觉?”
“嗯,醒着的话,就会想要见到小释,所以,我总是趁着还有月光的时候,躲在这里睡觉。”
……
小释一直在提问,这些年来攒集的所有疑问都问尽了。
而溟,只是笑着回答。
月色酣然,光线暧昧。
一梦何其短暂啊。
岩融火海辽阔,只有火光擦亮忧伤。
我和你的相遇,这一回该不是梦呓了吧。
溟,轻笑着,一种静寂,一种忧伤。
远方的夜蝶和这梦境的微风,唯有这两者在真相的世界里闪闪放光。
这梦境里有什么能证明我曾经来过?
唯有你。
…………
梦醒,天光大亮,朝阳洒下光线穿透树梢。
古树下的树洞里,小释呆呆凝望着左手腕上的月色手链,食指摩挲那颗泪珠,清冷依旧。
溟带笑的眉眼,浮现。
啊,原来不是梦啊。
这一次,小释再没有忘记梦中的那个男子。
这一天起,小释结下了誓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