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傍晚开始刮风下雨,天色愈黑,雨劲愈强。
小释,挽起裤脚,褪去鞋袜,晃荡着双腿,颇为随意地坐在走廊上。
自屋檐滴落的水花啪嗒啪嗒落下,沾湿了小释裸着的洁白脚踝。
迅疾的雨滴落下的速度极快,倏忽间坠落下来,撞击青苔丛生的石阶。
再说,为何小释如此自得地坐在这儿玩耍?
说来话长,自那日阴阳草屠尸事件以来,他们都觉事出蹊跷,姑且不说小释正直的个性,最容不得这役鬼害命之事,就说,宓纯言吧,堂堂一阶圆峤洲上仙,自是不能视若罔闻。于是,三人就放弃了前往瀛洲,转而沿途调查屠尸案件。
于是,三人将那日屠尸案事发地,月家渔村整个翻了个地儿朝天,还是什么线索都没找着。
最后只得暂时停留在酆郡,姑且宿在荒郊野地废弃的义庄里。
况且,棘手的不只是调查,一行三人,简直是走到哪儿都会有人提着刀来要取他们头颅。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分神应付。
就算屠尸案刚有了点眉目,下一刻就又会立即失去刚到手的线索,这样反反复复,就好像总有人先他们一步,有意留下线索,却又暧昧不明。总是不明就里地被人摆一道。
小释都不知道该怨谁了。其实要想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要从秦桑口中打探到拥有阴阳草的另外两人就能掌握到关键了。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秦桑根本不愿意告诉她。别说告诉她了,就连对他家师傅宓纯言,阴阳草的事他半点都没提到。
见秦桑有意不说,小释也没妄自行动。
思及此,小释也没有心情再继续在这儿观雨景了。
赤足站起身来,转过回廊至内庭。一具具黑棺陈列其间,偶有棺中尸身裸露,森森白骨就那样耷拉着,显得可笑又可怜。
小释顺手抬起那只手臂,重新放回棺中,最后盖严棺椁,顺便将棺上脱落的封符重新贴置妥当。
虽说这义庄中,百具死尸,但大多已经白骨化,除非发生点啥乾坤逆转之事,改变这一带风水,否则这些个白骨绝不可能起尸。
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上。小释自怀间摸出枚火折子,狠狠一甩,点着了。
就着火光,小释逐一检查每一具棺材上的封符,见到已经破碎损毁的,重新补笔后尚能使用的,就将就着用,实在不成的小释就重新画一道。
要说,小释在鬼道之事上算是无师自通了。因着这要命的体质,总招惹些晦气的东西。虽说,只要待在榣山,就有瞳的保护。
只是,小释哪是什么静得下心来的性子,总想着往外跑,一来二去,见得邪祟鬼魅多了,可不就熟练了。
诶,这么一想,又勾起伤心事。
小释不由得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百具尸棺,检查完毕后,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小释顿觉浑身上下疼痛难忍,连着几日下来,都在过度消耗灵力。
说实话,小释已经要到极限了。
末了,眨眼的瞬间又一枚火折子燃尽了。
小释也不再重新点燃新的了,随便找了口棺材,准备歇息一会儿,这不刚掀开棺盖,本以为是空着的棺材,秦桑却赫然躺在其间,抱着剑,仰着那双冷冰冰的眸子直直望着小释,半晌,没有说话,然后,很突然地他抬剑轻点棺沿,棺盖便自动合上了。
留下一脸茫然的小释。
待反应过来后。
小释使出了浑身解数再次揭起棺盖,还不忘麻利地把她的佩剑秋水卡在棺缘。以防秦桑再次阖闭棺盖。
这才转而望向棺中一脸不满的秦桑,说来秦桑明明是个面瘫脸,可唯有对小释的各种嫌弃厌恶表现得特别明显。
宓纯言还曾说过,这是他家徒弟把她当作自己人的婉转表现。
不过,小释不怎么相信就是了。
“我说,你不是不睡棺材的吗?”小释问道。
“多管闲事。”秦桑冷冷地回答。
“行,我不管,那你倒是别睡我的地盘啊。”
小释指着棺盖上一只若木花纹,仰着下巴道。
那是她刻下的标记。
秦桑看了眼那花纹,不置可否。
小释耐着心继续发问:“你来这儿是要察看下这些棺材有无异样吗。”
秦桑绝不会无故轻易离开身负重伤的宓纯言身边,所以小释在想,他是不是担心今儿个无月之夜,会有尸变发生,这才特地下来巡视一遭。
“我已经巡查过了,不过,不放心的话,你再察看一次也行。”
秦桑人仍是不语,抱着剑,一副死人相。
其实秦桑虽是张无表情的脸,不过容貌却是极其端正的,倒不若说是,容止清贵。
嘛,反正在小释看来就是那样子。
见秦桑不语,小释也没生气,毕竟这些日子过来,对彼此的脾性也有了些了解。
秦桑虽是这样死活不说话的欠揍模样,不代表他没有仔细听别人的话。
“我说,你来多久了,留上仙一人没问题吗?”
小释总是很担忧宓纯言,毕竟那位上仙就是一副让人放不下心的样子啊。
“无妨。”惜字如金的秦桑回答了,尽管只有两个字。
听他这么说,小释也就松了口气。转身跳上另一具空棺材,盘腿坐着,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红苹果,大口大口啃了起来。
秦桑看了很是无语,在这样腐尸气浓重的地方,还能津津有味地吃东西,也是一种本领啊。
正在两人相对无语的瞬间,忽地,自庭外传来声闷响,像是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因着暴雨,声音多被掩盖,方才那声动静如此清晰地传过来,那就是说声源已经离小释秦桑很近了。
两人相视一眼,还是秦桑反应迅疾,伸手便抓过小释肩膀,翻身一跃跳上房梁。
几乎同时,中庭的大门就被猛力撞开了。
只见,跌跌撞撞地走进一个人暗夜里看不清面容,看身形大抵是个男子。
当此时,一道闪电劈下,紧接着雷声轰隆,利剑一般疯狂灌入耳朵。
借着突如其来的光亮看清了来人,只见他一身白衣泥污不堪,提着剑的手,猛烈地颤抖,一个颤栗间,忽地,轰然倒下了,只有鲜血汩汩地流淌。
饶是隔着这样的距离,那血腥味亦是漫延至小释鼻尖。与之同来的还有越来越浓重的尸气,小释不由得垂眸望了下方的棺材,尚不见什么明显异样。
继而抬眼望着秦桑,在他那双冷冰冰的眸子里亦是看到了同样的担心。
这样无月的夜,数百具没有完全钉棺上封的尸体就这样曝露着,本就极易发生尸变,再经这不明闯入者浓浓鲜血这么一刺激,别说是尸变,只怕那些白骨化的也要起尸了。
这样一来,小释那些半吊子封符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小释这么想着,不由得面色更加青白了。
倒是秦桑率先行动了,见他倾身跳下房梁,回身示意小释先别妄动,而后径直走向最近旁贴了封符的棺材,迅速打量一番,当即合掌结一印,暂时加强了封印。
随后,一个转圜步顷刻间便来到那闯入者身旁。
秦桑抬起那张被血水沾染的面庞,顿了片刻,抬手轻点其桡,尺二脉,止住手上的血流。
而后转身朝着小释打了个手势,小释这才顺着廊柱跳了下来,小跑至两人身边,小释也看清了地上昏迷之人,尽管浑身血污,但其华服美冠,无不彰显着其身份之不寻常。
“怎么办?”小释抢先问道。
秦桑抬头看了小释一眼,冷冰冰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只是平静地指着昏迷的闯入者说“先将此人抬到我师傅那儿去,动作快!”
小释闻言,急忙捞起地上之人,扯着其没有受伤的另一只臂膀,好在此人身量不像秦桑那般高大,虽是吃力了些,小释还是顺利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抓着他肩膀,向着门外走去,走了半步,又回头看了眼秦桑道:“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小释还是有些担心,这义庄虽是废弃已久,但其年代貌似挺长了,小释检查尸身时,还发现了,尸龄上百的古尸,试想一下,那古尸要是尸变起来,定然狂躁,凶狠无比。
“无妨。你快去。”秦桑简略回答,手下已经不停地开始结印,着手张结界了。
小释还想说什么却又发现说什么也没有。狠下心神,半拖半拉地带着昏迷的闯入者踏出了中庭。
“小释。”秦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释忙站住脚转身望向他,
秦桑并没有看着小释,视线反而停在小释拖着的那个闯入者。
秦桑没有说出口,小释却是领会到了。他要她不要大意,注意这家伙。
小释艰难地抽出一只手,朝着秦桑摆了个胜利手势。
而后拖着昏沉沉的人离去了。
小释甫一踏出义庄正殿大门,身后就传来轰天巨响,接着一道强烈亮光闪烁,冲天火焰滚滚翻涌,顷刻间就吞噬了大部分义庄建筑。
火光盈天,猛烈的热浪喷涌而来,小释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眼睛,这一抬手,本就抓得不稳当的人霎时间便从小释手中滑落,顺着台阶骨碌碌滚了下去,一直到近二三十阶梯都滚尽了,方才停了下来。
小释顾不上回头眺望义庄内部的动静了,赶忙跳下阶梯,重新捡回满身血污的人。一看,更加惨不忍睹了。本就鲜血淋淋的雪衣,浸了雨水,此刻已然呈红色,湿漉漉的面庞,苍白至透明,被凝结成一撮一撮的湿发掩盖着,入眼来甚觉凄惨。
小释忙蹲下身,抬手捋开那几撮乱发,面带歉意地看着眼前昏迷之人。
“小哥,你可坚持住啊,可别一命呜呼了!”
亏得这阶梯不长也不算陡峭,不然这么摔来摔去,势必伤上加伤,说不定运气不好真的就一命呜呼了。
经此一摔,方才止住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这样一来,小释也不敢轻易挪动他了,一不小心弄个骨折肋断,血管爆裂,鲜血泉涌,那可就真的是罪过了。
正在小释一脸无措地暴雨中踱步,此时,自雨帘深处闪现一道白色身影,小释一眼就辨认出那是宓纯言。
见他匆忙行来,面带忧色。
“小释,这是怎么回事?”宓纯言问道,这才注意到脚下一身血污的重伤患者,仙家救人济世的本性登时战胜了心中满腹疑问,当即蹲下身来对这位徘徊在鬼门关边缘的小哥实施了救治,小释立在一旁,稍稍得以喘口气,这才想起来,秦桑还在义庄中庭内。
“上仙,救治完毕后就把这家伙绑起来,我这就去找秦桑回来。”
情急之中,小释也顾不上这番话会不会被这重伤患听了去。
语毕,便飞奔入义庄去了。
宓纯言听小释这么一交代,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小释担心他,所以才这样说。
不过,他宓纯言其实还未虚弱到要绑这样一个重伤患。
再说,秦桑与义庄内百名狂尸纠缠一番,灵力耗了大半。见小释已经走出了义庄,于是,便启动了最后一个苍炎阵,巨大结界张开来,熊熊火焰平地而起,一干狂尸被围困结界中,动弹不得只得任火舌吞噬,燃烧,直至化作灰烬。
顷刻之间,数百具尸身灰烬,暴雨倾盆而下,秦桑负剑立在废墟间,冷眼注视着那逐渐冷却下来的火焰,一袭青衫亦是凉彻骨髓。
转身的瞬间,就瞥到不远处那道朝着他狂奔而来的小身影,愣了片刻,竟是笑了。
这是秦桑第二次因为小释展颜,可惜小释没能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