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日晴朗。
蜀国花期就要开到荼靡了。
列国游客观光，四海结缘者亦不远万里，来到蜀国。
只为一睹，于十日后举行的十年一度的蜀国祭。
蜀国境内，人潮翻涌。
蜀门上下，亦是充斥着轻快氛围。
尽管，此刻正殿中的几人正商讨着不怎么愉快的事情。
殿内，空气凝滞。
殿中央檀木长几上，一卷三尺左右的横幅洋洋洒洒摊开来，几十处朱笔勾画，分外扎眼。
仔细看去，正是那晚，池逸拿给惜有乐与风间牧看的驻守仙门呈文。而那朱笔勾注之处正是他们此刻聚在一起的理由，屠尸案。
不同的是，比起那夜，朱笔勾注分明多出了太多太多。不敢细想那之后究竟又有多少案发。
端坐正殿的匡机上仙闭目凝神，食指轻敲案几，片刻，开口道：“扶南，你来说说近日查探情况。”
扶南端着一盏茶尚未送到嘴边，闻言，便轻放下瓷盏。起身，缓步行至案几前，挽袖抬手指着卷上一处朱笔勾注，静色道：“半月前，接到呈文后，我与师弟江溪便前往酆郡追查。”
惜有乐敛神望着扶南手指的那处朱笔勾注，面带疑问道：“酆郡？你们先去了酆郡？”
其实，惜有乐不解的是，照呈文来看，发生屠尸案最多的不是酆郡，而扶南却率先去了那儿。
扶南点头，接下来说出的话，打消了惜有乐的疑问，却也让这殿内本就停滞的空气流动地更缓慢了。
“酆郡下辖月家渔村，六百村民尽遭斩首抛尸，全村无一活口。”扶南一字一句地说着，无论是嗓音或举止都很柔和，风度文雅。只是让人不得不去在意那双略显淡薄的茶褐色眼眸中正泛着些难言的痛色。
登时，殿内沉寂下来，死一样的沉寂。
末了，扶南正色继续说：“酆郡过后，我与江溪又继续赶往其它案发地。十日下来，仅我两人接到的呈文，就达二十余起，涉十县郡，且都在蜀国境内。”
说到此，扶南顿了片刻，复又道：“至今发生的所有屠尸案，作案手法皆一致。取走头颅，抛弃尸身。从尸体上的刀痕来看，可以确定作案者绝不止一人。”
此时，一直静默在旁的风间牧与惜有乐也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他二人在沂阳时就已见过那被屠戮的尸身，的确不可能是一人所为。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这屠尸案怪就怪屠尸却不盗尸。
凡是修仙问道之人皆知，死去的尸身可不单单只是一具肉体。纵使没有了灵魂，也可以利用残破的尸身施以御鬼役鬼术，训练鬼兵鬼队都是极有可能的。
还有案发地都在蜀国境内这一点，也令人不得不去细想。
世人皆知，蜀国蜀门，鬼道之宗。御鬼降魔之事，至今没有任何仙门可与之并肩。
如今，这令人发指的屠尸惨案就接连发生，目的不清，却是极其明显地直指蜀门。
极具挑衅！血腥残忍的挑衅！
一时，殿内无人言语。
忽地，一阵香风扑鼻而来。
殿中几人同时抬首朝着堂前望去，只见一抹轻盈身影款款而来，一袭火色秋衣，眉目飞扬，鼻梁高挺，给人些许凛冽的印象。唇色极妍，红得令人误以为看见的是流动的火焰。身段高挑，素手执朱鞘长刀，浑身上下散发着某种无以形容的飒爽典雅，仿佛连气息都令人感觉香气芬馥。
来人正是千诺上仙。
殿下几名晚辈拢袖施礼。
千诺上仙，微微颔首。旋即踏着飞扬步法便走向殿中央，缓步至匡机上仙对首，径直坐下。奉茶小童机敏地奉上一盏清茶，迈着小碎步退下了。
殿下几人不语，似等着殿上两位上仙谁先说点什么。
却只见，那双涂着丹蔻的素手，端起案几上清茶送到唇边，轻抿小口，那动作分明简洁利落却又柔情绰约，隐含媚气。
对面的匡机上仙似觉不妥，不着意地瞟了一眼面前之人。可惜千诺上仙反而抛给他一个如丝媚眼，丝毫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殿下的扶南，微微蹙眉，终是有些无奈地开口：“师尊。”他唤她师尊，而不是娘亲。
就连不关心闲事的风间牧也不禁疑惑了。倒是惜有乐抱着胳膊，自顾自地笑着，也不知在笑什么。
待殿上的千诺上仙终于放下那瓷盏时，殿中人无不暗自松一口气。
未及匡机上仙提起话题，千诺上仙就率先轻启丹唇：“嗯？风间公子竟也光临蜀门了。”略带惊讶的口吻。
被点名的风间牧自然不能傻站在一旁，垂手施礼，轻言道：“叨扰多日，还请见谅。”
很平常的回答听不出什么情绪。
其实，从千诺上仙开口的瞬间，众人都有预感，风间牧一定会中招。尽管他们正在商讨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但对上千诺上仙，严肃什么的，就不存在了。
此刻的风间牧就像课堂上被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偏偏这位学生不喜多话，偏偏殿上那位老师不按常理出牌。
真真是，一言难尽。
“嗯，如此甚好。早该来了，早些住习惯就好了。”语毕，视线飘向一脸沉静的扶南，粲然一笑。
可怜的风间牧，愣了半天才听懂了千诺上仙的话外之音。却是犹豫着不知该作何回答。于是，下意识地偷瞄面前的惜有乐。
而惜有乐果然不负他期待。风度翩翩地迈步上前垂手施礼，眨着湖水清碧眸笑道：“近来家母总是念道，上仙不再参加仙子茶会，很是无聊呢。”
语气恳切，面带遗憾之色。
闻言，千诺上仙笑了，不是含眸浅笑，是开快大笑的笑。银铃般的笑声飘荡，萦绕。
“玉瑛妹妹果真这么说？”
“惜怎敢胡说。”惜有乐敛眉答道，全不似素时痞痞的模样。
“呵呵，有乐，你越来越有趣了。”
惜有乐笑而不语。
千诺上仙话锋一转，又再提到风间牧：“有乐还是没变，这么多年，还这样惯着风间君呢。”
这话里有话，简直就是千诺上仙风格。
惜有乐敛了神色，暗叹，姜果然是老的辣。
殿前这个女子还是得他母亲方能应对啊。
“唔，小狐狸可是我们瀛洲招牌呢，身为师兄，自是免不得要照拂一番。”
惜有乐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绕来绕去不着重点的话，他倒希望千诺上仙能开门见山，直接问小狐狸怎么还不嫁来蜀门啦之类的。
只是那样的话，极有可能会吓到风间牧吧。
毕竟，他家小狐狸是很脆弱的。
千诺上仙也不急着去反驳惜有乐，视线在风间牧与扶南身上转换，却是笑着不语。
“寒暄容后，千诺先说此行的结果。”
沉寂已久的匡机上仙端坐其间，星目烨烨，眉间丹砂印透着掌门的威严。开口便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千诺上仙微微侧目，如丝媚眼飘过，不再纠缠。转而道：“罢了，先把人带上来。”
众人还纳闷，千诺上仙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不多时，便见池逸带着几名青衫弟子抬着担架，步入殿中。
待担架放置好，殿众人才看清其人。
你道是谁？正是那日倔墓被小释秦桑撞见，给打了个重伤的蜀门弟子，青木越。
只见他浑身上下裹着白花花的绷带，手脚都被固定上了，看样子是折了。
扬着面神情痛苦，稍稍一动弹，明艳艳的鲜血就渗透绷带缝隙，丝丝血色缠绕，入眼来甚觉不忍。
殿上的匡机上仙叹了口气，朝着池逸道：“小逸，你来说。”
立在担架旁的池逸顿首，开口：“二位公子，这是我蜀门小师弟青木越。”
惜有乐点头，心里悄悄给池逸点了一个赞。毕竟，他二人，都不知这位担架少年乃何许人也。
池逸接着说：“前日，千诺师尊追查屠尸案途经酆郡，收到蜀门求救信号，于是，这才救下了昏迷了两日的青木师弟。”
风间牧闻言顿了一下，酆郡，又是酆郡？于是想询问下惜有乐却不料正撞见扶南那双茶褐色眸子，顿时，忘记了要问的事。
夹在中间的惜有乐似没有注意到左右两人的异色，径直走到担架边上，蹲下身来，伸着脖子细细查看了小半会儿。而后指着青木越道：“这伤，没有猜错的话，是拜秦桑所赐吧。”
池逸闻言倒是有些惊讶，他家小师弟这被裹得像个木乃伊似的，别说伤口了，连面相都肿胀得辨认不清了。
“不要称赞我，谢谢。”惜有乐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愣了片刻，纷纷摇头。
其实，只要是熟悉秦桑的人，都可以一眼辨认出他那刁钻狠厉的剑法。
这不，一旁的风间牧与扶南也看出来了，不过人谦虚，放在心里罢了。
且不说，惜有乐与秦桑少时同窗同席，就凭这近一个月来追踪秦桑的经验，闭着眼他都不会弄错。
惜有乐看似这漫不经心的一语，在担架里的青木听来可是痛苦万分。一听闻秦桑两个字，红肿的眼睛里就哗啦哗啦地流出泪水，嘴里咿咿呀呀叫着，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怜啊。
近旁的池逸急了，连忙伸手按住他，又不敢太用力，便缓声安抚道：“好了，小越，你别急，别急。。”
惜有乐扫了一眼，长叹道：“看来很伤心啊。。。”
闻言，青木越哭得更加厉害了。
风间牧也不忍了，神色严肃地白了惜有乐一眼。后者哂笑着摸摸鼻子，背过身去了。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太爱往人伤口上撒盐了。
静默一端的扶南，面色不明地问道：“小逸，你不是和青木一同去蓬莱吗？”语气稍显凌厉，似有些生气。
池逸看了一眼扶南，轻言：“小越师弟独自去的蓬莱。”
扶南叹了口气，再追问：“所以，问你怎么没和他一起去！”
师兄教训师弟，外人的惜有乐与风间牧也帮不上话。
还好，殿上匡机上仙帮忙解释道：“我让小逸留下的，你娘亲和你都不在，蜀门上下琐事也需人打理。”
闻言，扶南总算是缓了神色。
“小逸，继续说。”
倒是池逸被训斥时不见慌乱，此刻也没有松懈，冷静沉着的确很适合处理繁事。
“三日前，小越师弟前往蓬莱途中，偏巧在酆郡城郊遇上了秦桑和一个小女娃。”
惜有乐和风间牧相望一眼，都感到接下来的事只会更加棘手。
“小越师弟跟踪两人至一密林……”
池逸突然顿住了，面色有些为难。似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扶南当然没有错过他的难色，却还是开口了：“说吧。”
池逸暗叹了口气，缓缓道：“进入密林后，小越师弟目睹秦桑掘墓，开棺，斩下了棺中女尸头颅。。情急之中被那两人撞见了，于是……”
一番话毕，担架中的青木越早已泪流满面。池逸守着他，亦是一脸痛色。
扶南听到这里，神色寂寂，挥手示意几名弟子将青木抬下去了。
惜有乐和风间牧不能说不吃惊，但是心间还存有疑虑。
倒不是质疑青木越的指证，毕竟没有人会故意弄了这么一身伤去诬赖谁，估计没有哪个人会这么无聊。最重要的是，青木越所受的伤的确是秦桑所为，这点惜有乐和风间牧都再清楚不过了。
这时安静了很久的千诺上仙走下主殿，朝着匡机上仙盈盈一拜，道：“掌门，事已至此。”
那双飞扬的横波目，泛着看不清的波澜。
匡机上仙面带薄怒，单手支着的檀木卷云椅不知何时，一边的扶手已然碎作粉齑。簌簌飘落殿间。
惜有乐再三思忖，仍觉此事蹊跷，正准备开口，却被扶南抢先道：“父亲，扶南认为此事还有待彻查。”
池逸亦是附言：“掌门，弟子赞同师兄。小越师弟自是不会胡言，不过，此事的确尚有蹊跷。”
惜有乐闻言，略微点头，貌似很欣赏蜀门弟子的处事严谨。
一旁的千诺上仙缓步走回上殿，复又端起那盏不知何时重新沏过的清茶，轻酌小口，正对上匡机上仙那张严肃的俊颜，语气和缓地说：“夫君，此时陷维谷之境，五洲仙门亦是忙着应付魔族进攻，只怕无暇分身予以支援。长此以往，于我蜀门不利。”
扶南也说：“父亲，因着屠尸案，已有千名国民惨遭横祸。况且，日渐逼近蜀国祭，若不先处理好，只怕会引起骚乱恐慌。”
就连外人的风间牧与惜有乐也深感，蜀门遭此一劫，的确是很不妙。
思及此，惜有乐正色道：“上仙，确如千诺上仙所言，瀛洲与其余四洲疲于应对魔族，只怕无法立即回应，不过，我与小狐狸在来蜀门时就已遣使回洲了，若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在所不辞。”
风间牧颔首，亦是此意。
匡机上仙摆手，神色一凝，步下上殿，顿了片刻道：“凡事需证，人证物证，皆可佐证。此事复杂，牵连甚广，在我师弟圆峤上仙仍下落不明的情况下，仅凭青木片言，不能定罪秦桑。现，蜀门有此一劫，亦是天意。然，越是困难也就越有跨越的价值。不论此事暗里波澜多深，都必须给我查到底。”
“千诺，你先放下这件事，择日拜访国君，处理好蜀国祭。”
千诺上仙颔首领命，她是蜀国公主，蜀国祭自是没法脱身。
“扶南，池逸，江溪三人着手继续调查，寻找秦桑。”
“弟子领命。”三人同声答道。蜀门三少，肩负的担子还是很沉重的。
末了，匡机上仙这才转而面向惜有乐与风间牧，颇感欣慰地说：“有乐，风间，就请再逗留蜀国一段时间，助力扶南一行解决屠尸案吧。”
“是。”惜有乐，风间牧同声应答。
至此，这个一议会从清晨一直到太阳迫近西山方才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