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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惊变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

我斜卧廊下,四月暖风熏人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脸上,酥酥地痒。

我的浓醉还未褪尽,身子依旧绵软无力,伸手时,不经意拂倒了玉壶,它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风中便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哥哥半月前从京城带来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寻机赴晖州,再来看我,不知又是何时了。我慵然撑起身子,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

这丫头自从离开京城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疏懒起来。

我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地穿过回廊,却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树玉兰,一夜间竟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里睡了这半日,连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着凉。”锦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长衣披在我肩头。

我倚着栏杆,“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开得早。”锦儿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这里呢。”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晖州住腻了,不如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伸展了腰肢,“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我说罢,便起身拂去襟上的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锦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主……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掠过一丝不耐。

“你替我回了吧。”我头也未回,漠然道,“瞧瞧他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好玩的留下,贵重的留给徐医官,余下的随你打发。”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备些厚礼贿赂他。

母亲又来信催问我的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回京,叫徐医官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说父母那里催得紧,幸好有哥哥做内应。而徐医官虽胆小怕事,却好在贪婪好财,多打点些,总能堵住他的嘴。母亲那里还好应付,怕只怕姑姑一道懿旨召我回京。

只要别再让我回去,怎样都行。

我实不想再踏进帝京一步,不想再回到那噩梦般的日子。

这三年,在晖州幽居养病,神仙般逍遥自在,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大婚之夜,我的夫婿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去了。

南疆初定,北方边患又起,突厥犯境,烽烟直逼中原。

豫章王萧綦连夜挥师北归,一肩担天下,策马平四海,朝野闻之,无不敬慕他心系社稷,国事为先,也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父亲非但没有责怪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姑母也对其嘉赏有加。

母亲的不谅解与我的狼狈,就这样冠冕堂皇被掩盖下去,无人提及。可愈是如此,背后的指指点点、明嘲暗讽,愈是来得无情。

我不用亲耳闻听,也知道他们如何绘声绘色传述上阳郡主嫁作豫章王妃的第一夜就被新婿撇下。

昔日天之骄女的落魄,满足了多少人落井下石的快慰。

大婚次日,我独自盛妆一新,平静地入宫谢恩。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随后我像所有新婚燕尔的妇人那样,穿上喜气洋洋的华服,出入煊赫,宴饮如旧。

直至半月后,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

病得连自己也措手不及,似乎所有力气早都耗尽,只剩不堪一击的空壳,被区区风寒拖延在病榻上两月之久,终日咳嗽,瘦到形销骨立。

最险的一夜,太医说我性命垂危。

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终此一生永不原谅父亲。

父亲一言不发,守在我卧房外一整夜,夜露湿透他衣摆。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望见床前苍老憔悴的母亲,听见锦儿悄声说,父亲还站在门外……那一刻,淤积在我心底的怨,颓然消散,我握住母亲的手,流出大婚之后第一行眼泪。

望着喜极而泣的母亲,我只觉得深深疲惫,再不想怨,也不忍怼,只想有个角落给我躲藏。

终于看够了父母亲人的小心翼翼,每个人见到我总有藏不住的歉疚。

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数落训责,再不想忍受这般异样的压抑。

京城的雨季来了,我病后久咳不愈,太医担忧阴雨绵绵的潮湿不利康复,进言父母,让我去南方温暖之地休养。叔父在晖州为官时,曾在山中修有别业,刚刚建成就被调任,那别院至今闲置。晖州气候晴好,风物宜人,正适合休养。

父母虽不舍,为着我的康健,还是将我送来了此地。

初来晖州,父母派来的仆从护卫竟有百余人,加上医侍,将小小别院挤得人满为患。晖州刺史偕夫人上门拜见,扰得我烦不胜烦,终将喧杂的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下身边几个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

住下来才知叔父这院子别有洞天,山居幽静,修竹叠泉,晨见山岚夕傍晚霞,庭中碧树繁花,幽池飞鸟,楼台别有情致,比之京中园林的绮华,更合我意。

最妙的是叔父还在地窖里深藏了陈年美酒。

晖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我竟有一种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未料一到晖州,我竟爱上此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哥哥帮着我以财帛贿赂太医,哄得父母不敢催我回京。

三年间,只在新岁元春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住上几日便称身体不适,动身返回晖州。

豫章王府自大婚后,我再未踏入一步。

豫章王也一直驻守北境宁朔大营,再没有回京。

嫁为人妇三年,三年不知夫婿面目。

他在边关,我在晖州,相隔千里。

那夜我怒掷凤冠,将五色缨交他下属带去,却是七分负气三分恨,恨不能与之决绝。

他的亲笔修书,却在我病中送到,信中言辞恳切,诚挚表歉。

从此,每过数月他都遣人送来书信,更有丰厚金帛财物。

我从初时厌恶不屑,到现在也渐渐习惯,甚至觉出这武人粗鲁之下的一丝有趣——莫非他是觉得有愧家室,便尽心竭力送来财帛将我供养,以为这便是为人夫婿的分内之事?虽如市井商贾一般粗蠢,却也难得实心。他的书信总是三言两语问安,看行文自是同一个幕僚手笔,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连字迹也未必是他手书,想他一介武夫,断然写不出这般落拓豪迈的好字。但总算他略知礼数,略顾夫妻一分颜面,抑或多少有些负疚。

只是我从未回书予他,连问安敷衍也懒得去做。

人在此间,担着豫章王妃的名头,便是给他的回礼了。

他那些刻板如公函的家书,初时我还看看,久了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说来是堂堂豫章王,位极人臣,兵权在握,对家室亦慷慨,更不会出现在眼前给我添烦恼,这便够了——多少女子嫁入夫家,再不甘愿也少不得强作笑颜,侍奉翁姑,持家教子,装出相敬如宾的体面,来给家门增光添色。像宛如姐姐贵为太子妃,尚要忍受妻妾争宠。

倒不如我这样,省了敷衍,落得清静。如此这般相安无事,过完一生也未尝不可。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吧。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从心底最软弱处开始,渐渐变得坚硬,也变得凉薄。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的小阿妩已不在了,如今我是嫁为人妇的王儇。

有些东西,一旦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在他眼里,我既不是豫章王妃,也不是上阳郡主,永远只是跟在他身后玩闹的那个小小女孩。只是他也不能常来看我,他已入朝为官,公务缠身,只能互通书信,一年见上寥寥几面。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旋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哥哥说,当年皇上曾有易储之心,为此与姑姑彻底反目,谢贵妃却在东宫废立最扑朔迷离的时候,突然间撒手逝去。她的死,给了皇上沉重的打击,也令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丰,之后更与萧綦联姻结盟,赢得了军中权臣的支持。

改易储君,再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能做的,只有护住子澹平安,将他放逐到远离宫廷的地方,消除皇后对他的忌惮。如今我才明白皇上的苦心,而子澹,一直都是明白的。

所以他默默离去,自始至终没有一声反抗。

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晖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四季分明的晖州,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色明净疏朗。

自古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温和灵巧,即便在饥荒之时,此地也少有天灾,鱼米富庶。

晖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也是昔年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政绩。自我在晖州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稍有不周,对我百般逢迎。

对攀附裙带的官场逢迎,我素无好感,却偏偏不忍回绝吴夫人的殷勤。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须逢迎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晖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中焦虑,只盼为女儿找个好人家,嫁入京中,攀上好门第。

天下父母心,为儿女牵挂,竟至于此。

我也有心帮着吴家女儿物色一门亲事,却想不出京中那些纨绔子弟,哪个才算得上是好归宿。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京中习俗,盛行于世家女眷之间。

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轮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晖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望族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办千鸢会。

锦儿暗里取笑她们附庸风雅。

我倒感激吴夫人用心良苦,多少解思乡之情,总是一番心意。

能在晖州亲手升起纸鸢,是幽居独处时光里莫大的欣慰。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竞相出价争购,时人名之“美人鸢”。

今年不知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呢?

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晖州的纸鸢再热闹,也比不了家中哥哥亲手所绘,我想着,三年的避世幽居也够久了,劳父母如此牵挂,是我的不孝——过了这个春天,我是该回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春宴。

芳菲仲春,群芳争妍,晖州名门闺秀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来了女眷。

许多人家都同吴夫人想的一样,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姿,得到豫章王妃的青睐,得以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却不知我的命运也不过为人摆布罢了。

我在吴夫人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姬俯身见礼。

一眼看去,春日娇娥,红红翠翠,各自争妍。

三年前的我,也有这般巧心巧手,曾一个月里天天梳不同发式,换不同新妆,引宫中竞相效仿而自得其乐。自来晖州,却日渐疏懒,脂粉钗环都嫌累赘。今日赴宴也是一身流云纹锦深衣,素帛缓带,发髻低绾,宛如姐姐所赠的凤钗是唯一不离身的首饰,除此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而此时我置身于这些芳华正好的女子之间,恍惚觉得,我已老了。

礼毕宴开,丝竹声中,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跹起舞。

伴着丝竹乐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的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是吴家千金的手笔。

我淡淡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①。”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欠身,口中谦辞,喜上眉梢。

座下一名黄衫少女应声而起,垂首敛身,朝我盈盈一拜。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素来仰慕王妃。”

我含笑颔首,让那少女近前,心想着,依礼要赏她什么才好呢。

鹅黄罗衫的少女低头走来,身姿窈窕,脸上戴了薄薄一层面纱,迎风轻拂。

听闻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须戴上面纱方可外出,却不知晖州今时仍有这样的风俗,这吴家女孩在女眷之中也以纱覆面,想来是家教极严。

正凝目细看这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如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描金绘红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中众人都仰头望着空中,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袅娜,弱柳扶风般徐行到我座前,盈盈下拜。

“好标致的女孩。”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有异,定定望着面前的少女,张了口,似要说什么话,话音却被陡然而来的一声尖厉哨响盖过。

这哨音刺耳怪异,与之前大不同。

我错愕,抬眼见苑外东南方向飞快掠起一片灰影,挟疾风而来,竟是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张开近丈,比一人还高,赫然掠过园子,向这里直冲过来。

我直觉不妙,起身离座,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突然迫近,身形快如鬼魅,一探手扣住了我的肩头,五指紧锁,深嵌入肉,痛得我筋骨欲折,半身顿时软麻无力。

“你不是蕙心,你是谁?”吴夫人惊骇的尖叫声中,黄衫少女窄袖一翻,亮出森然刀光,冰冷刀锋抵上我颈间,“谁敢近前,我便杀了王妃!”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我咬牙挣扎,只见她扬起手掌,狠狠切来,我旋即颈间一痛,眼前一暗……最后清晰的意识里,隐隐听见锦儿惊叫着“郡主”,便觉身子被一股巨力凌空拔起,耳边刮过猎猎风声……

注:①借用了欧阳修的句子,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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