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有篇小说,题目是《一个人需要多少土地》,小说主人公疯狂地聚敛土地,并为此而在一次和魔鬼的打赌中死去了。魔鬼的条件是,在太阳下山之前,你只要回到你早晨的出发点,那么途中你所经过的土地将归你所有。结果他为此而疲于奔命,终于累死在途中。人们在他的墓碑上看到了他的名字,然后,托尔斯泰补充了一行字:这位农民的墓穴宽3俄尺,长6俄尺。
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天真的幻想,我们以为物质文明的昌盛和科学技术的发达会自然地带来人类的解放,使人类生活得更自由、更快乐、更富有艺术气息和浪漫情调。不是吗?如果我们每周只工作一天,便能满足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需求,那就可以将其余6天用来从事我们所喜欢做的事情,如旅游、游戏、文学、艺术……
毛泽东当年曾担心农业的发展会带来粮食的过剩,不过他很快便以诗人的眼光看到了另一种前景,那就是把多余的土地都种上花草,让我们的祖国成为一个大花园。
从18、19世纪以来,现代工业和科技象插上了翅膀一样飞速发展,许多人都对它寄予了无限希望,然而它在给人类带来极大便利和益处的同时,却并没有使我们感觉到更快乐、更自由。在物质文明不断进步的同时,我们的精神田园则日见荒芜。
现代的网络技术使地球真正变为一个村庄,我们足不出户,就可以了解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就可以和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人聊天,但我们却感到寻找一个心心相应的朋友是多么困难,我们的心常常为孤独和寂寞而蚕食。
现代经济借助现代科技的轮子,创造了大量的物质财富,以至于出现了物质的相对过剩和巨大的资源浪费,但疯狂运转的市场的轮子却把人们粗暴地绑在它的身上,与它一起运转,与它一起疯狂。于是我们并没有感到身心的解放,却感到了经济暴力的恐怖。
现代社会的娱乐方式可以说比任何一个时代的人们所拥有的更加丰富多彩,但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却是那样贫乏!真正的艺术已很难找到知音,而流行文化却正在假借艺术的名义垄断一切。
人类,正在逐渐丧失其艺术家的天性。
人类创造了辉煌的文明,但却又被自己亲手创造的文明所奴役、所折磨。
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中国人来说,尤其觉得痛苦和迷惘。
近百年来,中国人一直处在由传统人向现代人蜕变的阵痛之中,他们把西方现代文明当作自己效仿、追赶的目标,但当他们看到西方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病时,看到现代文明导致的原子战争、信仰危机、精神颓废时,他们怎能不感到加倍的痛苦和迷惘!
但更多的人已经丧失了对社会的批判意识和对自身的反省意识,他们陷入奴隶的境地而不自知,心甘情愿地去当市场社会的快乐的奴隶。
这是人类最可怕的堕落!
现在,就让我们揭开现代人花团锦簇的面纱,去解剖他们伤痕累累的灵魂吧!
市场社会快乐的奴隶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是一种符号动物。人的活动大多是借助于符号来完成的。有了符号,人类文明才得以延续、发展。
人类最初的符号大概就是一把石斧,它切在地上,切在树上,切在石头上,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于是,人类就以这把石斧切入物体的感觉和效果来为物体定性,万物就因为这把石斧而具有了不同的属性。这把石斧就把人和整个世界分隔开来。
可千万别小看这把石斧,因了它,人类才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
在这把石斧诞生前,人的生活完全受制于自然。有了这把石斧,人就可以利用它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改造自然。比如说,人可以用这把石斧开垦荒地,收集自己喜欢吃的植物籽,种在上面,于是人就从狩猎社会进入农业社会,人的基本生活就有了保障,而不必像过去那样完全凭捕食动物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人还可以用这把斧子砍伐树木,将树木裁制成适合自己需要的建筑材料,来盖房子,从此,人类就不必害怕风雨的袭击和野兽的侵扰。
于是,冰冷可怖的自然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我们的世界变成了一个纷繁复杂的符号的海洋。这些符号又构成了不同的符号体系,如物理、化学、数学、艺术、哲学、宗教……
于是,同一事物就在不同的符号体系中具有了不同的意义。
比如说水,在化学家眼里是一种“无色无味透明的液体”,在物理学家眼里是一种不定型的流动的物质,在艺术家眼里是活泼的生命的旋律,在宗教家眼里是圣洁的象征……
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的世界,但我们同时生活在一个符号的世界。
通过符号,我们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得以遨游历史,幻想未来,我们的视野无限地扩大了。
通过符号,我们的创造力得到了充分的挖掘和释放,我们从创造中感受到了人生的幸福和欢乐,每一个新的创造都意味着一个新的节日。
人生是什么?从经济学的眼光看就是生产和消费的统一,创造和享受的统一,二者缺一不可。
如果仅仅是创造,那么人就无异于一架机器;如果仅仅是享受,那么人就把自己降低为动物。
人的创造、人的生产活动不管多么复杂,中间经过了多少符号,但最终还要回到自身,应该符合自身的目的。
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是什么?就是符号的增加。从最初的一只石斧到今天无所不包的互联网络,我们已经置身在一个符号的海洋里。
借助符号,人类的确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我们今天坐在电脑前,就可以自由地遨游全世界,我们足不出户,就可以进行购物、炒股、交易等活动,就可以和地球任何一个角落的人交换电子邮件,其费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每一次符号的革命,人们都会为之欢呼雀跃,以为它会带来更大的人性解放,带来人的全面发展。的确,符号的革命是给人们创造了这种可能性。但可能性不等于现实性。
真正的现实是,在人们沉浸与欢呼的浪潮中时,符号却在迷惑着我们,甚至奴役着我们。
在符号还不太发达的传统社会,生产和消费的环节是比较接近的。如一个中世纪的农民,他种地,从播种、浇水、锄草、收割、入仓到磨成面粉、变为自家餐桌上的美食,整个过程是完整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当他们坐在自己栽培的树木的树荫下,品尝着自己收获的劳动果实,他的一切活动都是意义明确、毫无疑问的。
而在符号繁杂的现代社会,生产和消费的中介物愈来愈多,人们一不留神,就会陷入符号构筑的陷阱中而不能自拔。他们忘记了人的真正需要,忘记了生活的根本目的,而是把各种符号当作了他们生活的目的,例如土地、财富、权力、虚名。
土地、财富、权力,作为一种符号,本来应该为它们的所指服务,也就是说为人的需要、人的消费服务,但在许多人那里,却成为他们生活的目的本身。
托尔斯泰有篇小说,题目是《一个人需要多少土地》,小说主人公疯狂地聚敛土地,并为此而在一次和魔鬼的打赌中死去了。魔鬼的条件是,在太阳下山之前,你只要回到你早晨的出发点,那么途中你所经过的土地将归你所有。结果他为此而疲于奔命,终于累死在途中。人们在他的墓碑上看到了他的名字,然后,托尔斯泰补充了一行字:这位农民的墓穴宽3俄尺,长6俄尺。
这就是这位农民需要的限度。
和土地一样,金钱也是一种符号,它是物品的标记,它的真正意义在于它能满足人的物质生活需求,使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但在许多人那里,挣钱本身成了生活的目的,人成了金钱的奴隶。
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老头早已成为吝啬鬼的代名词,他家里的一切生活用品都破烂不堪,他的住宅年久失修,谁也难以置信这是一个百万富翁的生活!他唯一的乐趣是在夜深人静时关起门来数钱。
其实,在我们生活中,这种为金钱所奴役的人不知有多少。
海南有位叫戚火贵的贪官,这位贪官因贪污受贿1300多万巨款而丢掉了小命。但他们一家的生活并不奢华,他到海口开会,常吃10元钱的快餐,他的母亲有病,他都舍不得给看病。
为了一个数目字而丢命,真是富裕的白痴!
我看到一张照片,是几位偷渡客在美国的生活情景,在摩天高楼的楼群中,有一座正在施工的大楼,他们在脚手架下顶着烈日,半裸着身子,贪婪地吞食着大碗里的面条。而像这样的偷渡客,都是花费几十万元、冒着生命危险来圆他们的美国梦的。
这些没有文化、没有一技之长的农民,在美国这个竞争激烈的高科技社会,终其一生也不会有出头之日,这是他们自己都知道的。但他们背井离乡、搭上性命来美国,难道就是为了混碗面条吗?
他们也是把自己的一生抵押给了一个虚幻的符号。
在福建沿海农村,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处处漂亮、豪华的别墅,造价往往在200万元左右,像宫殿一样金碧辉煌。周围的田地里种的不是庄稼,而是鲜艳夺目的奇花异草。村间通道,绿荫遮地,随处是可供人们休息的长椅。而在这表面的繁华背后,却是令人窒息的凄凉。原来,村中的男人都偷渡到了异国,只留下了女人们在独守空房。对于那些偷渡客来说,他们在异国他乡用非人的工作和生活换来的血汗钱,仅仅是为了圆一个梦;在自己的家乡拥有一套豪宅!而这些豪宅往往空空如也,其更大的作用似乎不是为了居住,而是为了向父老兄弟炫耀。与其说它是一处住宅,还不如说是一座功德碑。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这些偷渡客们把自己的一生抵押给魔鬼,想得到的居然就是在乡亲们面前露一露脸。“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这就是他们的哲学!
一座空寂的豪宅重要,还是家庭的团圆更重要?一声“美国客”、“欧洲客”的称号重要,还是人的生命本身更重要?
也许人家有人家的价值观,但这种价值观无疑是有悖于人性和人的尊严的。
其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落入符号的陷阱。
在我们的城市,近年来掀起了购房热和装修热,人们都有一个观念:房子越大越好,装修得越豪华越好。于是,许多工薪阶层就为了跟上这一潮流,把几十年的积蓄倾囊而出,把日常消费减到最低限度,还要厚着脸皮求亲告友四处借贷,从60平方米的房子搬进80平方米的房子,从80平方米的房子搬进120平方米的房子,而且他们的房子似乎永远在施工之中,他们不能甘心落于潮流之外。一项浩大的工程常常要耗费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待工程终于完工,他们便开始像仆役一样呵护自己的家,地板要保持光可鉴人,玻璃要一尘不染,家具陈设要井井有条。为了做到这些,他们像猎犬一样保持高度警惕,随时注意这种秩序不被破坏。他们把拖把绑在自己手臂上,看到哪里有灰尘,可以在一秒钟内冲向哪里。有客人到访,那是他们最紧张的时候。他们会把拖把放在身边,随时准备擦掉客人留下的脚印。如果这位客人脸皮不够厚的话,那么他该很快告辞。等他前脚刚跨出门,后面的大清扫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久而久之,亲朋好友谁还愿来自取其辱?
房子本来是给人住的,是为人服务的,结果人却成了房子的奴仆。为了它的整洁、卫生,人却要牺牲自己的时间、精力甚至朋友。
可怕的是,这样的主客颠倒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的常态。
我们不仅在沦为物质的奴仆,我们也在沦为信息和观念的奴仆。
我们这个时代被称为信息时代。我们一睁开眼睛,信息就像潮水一样朝我们涌来,我们说我们是自由的,可是我们真有自由吗?我们能像一个深山里的老农民一样完全凭自己的感觉和思考作出判断吗?不能。不管我们自觉还是不自觉,实际上我们的一切活动都是在信息的股掌之下。我们购物,不是听从自己的喜欢与否,听从的是广告和排行榜,听从的是时尚的无声的命令。我们旅游,走的是旅行社和旅游点的路线,甚至逗留的时间都是标准化的。兴趣爱好按说是最个人性的了,可是在信息时代,你却不得不被流行的娱乐牵着鼻子走,你尽管不喜欢去跳蹦迪、不喜欢卡拉OK,但你却身不由己地置身其中,因为那样才不被人看作落伍,那样才能跟上潮流。
我们头脑中有很多顽固的观念,或者说叫现代观念,经常在主宰我们的生活,主宰我们的行动。比如说现代人所谓的成功,就是腰缠万贯,就是前呼后拥,就是名震天下,而不管其精神是否获得了安宁,灵魂是否感受到幸福,人格境界是否达到了一个完满的境界。按照这种观念,马克思是失败者,因为他终身为贫困所折磨;曹雪芹是失败者,因为他直到临终还是默默无闻。
我们的周围还充斥着许许多多的现代神话,现在最典型的是对网络的崇拜。去年有个小品,说人们过去见面打招呼是“吃饭了吗”,现在换成了“上网了吗”,可见上网也像时装一样成为当今的一种时尚。我也是个网民,我从网络收益无穷,它确实为人们的交流和获取信息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我认为现在的传媒从商业需要出发把网络的作用无限地夸大了。网络再神奇,也无非是一种工具,它不会代替人脑思维,它的智能连一只蜘蛛都比不上。工具是重要的,但操作它的人更重要。对一个有丰富知识和经验的工程师来说,上网之后他的工作效率可能会提高100倍,但对于一个没有任何专业特长的人来说,它的作用就微乎其微了。就像同样一把手术刀,对于高明的医生来说,它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但对于一个普通人,和一把普通的剪刀恐怕没有什么区别。而在今天的传媒看来,不管什么人,似乎只要一上网,就可以赚大钱、发大财。于是有许多人盲目地上网,上网之后除了得到一堆垃圾信息外,还浪费了大量时间和金钱。
就是这样,我们的生命和青春被无端地消耗在眼花缭乱的符号中,我们为这些符号所折磨,为这些符号所受苦,而不知道,我们正在悄悄地出卖我们自己。
却道天凉好个秋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李清照把“愁”写到了极致,那种愁是说不出来的,只好王顾左右而言它。
可是现代人连品味这种愁的体验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片空虚和无聊。
走在大街上,我们总是看到人们忧心忡忡,若有所思,在他们入时的衣着与光鲜的外表下,却掩藏着一颗颗贫乏的灵魂。
当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空虚和无聊。
没权没钱的普罗大众感到空虚无聊,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的存在越来越像土豆堆里的一只土豆,老板和官方名册里的一个数字,社会大机器的一个小小螺丝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