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排长听了,迟钝地想了想,费劲地用受伤的右手在身上摸索,慢慢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磨破边角、浸着血迹的笔记本,递给老俞。大家都聚拢过来,老俞翻看着,上面记录的都是政治教育的内容,人民军队的纪律、条令,和任何一个军人的笔记本没有两样。唯一的线索便是封面写了名字:罗永……第三个字被血迹盖住了。
“他叫罗永明。”南雁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恸哭,擦着红彤彤的眼睛,向周围的人庄重地证明。老俞仍然疑惑地说:你怎么能肯定呢?你刚才说,
他是已转移的前线指挥所的警卫排长,但据我所知,那次负责警卫保障的人大部分都牺牲了,活下来的也跟随首长们撤离本区了,这一个……算是怎么回事?
南雁一下被问住了,片刻之后她气鼓鼓地说: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他受伤了被老乡救下来了呢?反正我知道他是罗永明!他的笔记本上也写着他的名字!
被叫做罗永明的年轻人忽然举了一下手,大家朝他看去,原来他又发现了一件东西——是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玉坠。一见玉坠,南雁就激动起来,她迅速地从自己衣领里掏出了一块相似的坠子。两块玉坠拼在一起,可见两条长龙盘踞,共同托着一只火球——竟是一件完整的玉雕作品。
这两枚浑然一体的坠子令大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答案太明显了。除了老俞,所有人都报以同情的眼光打量着两个年轻人。老俞把笔记本还给罗永明的时候,盯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你想起什么,就来告诉我,好吧?
老俞离开之后,聚在一起的医护人员也都纷纷散去,各忙各的。副队长把南雁叫到帐篷外面,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南雁……你要想清楚,你和那个罗……罗永明之间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他还是个排长,按规定要营级以上才能谈婚论嫁,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他已经……已经记不起以前的事了,这样耗下去有没有意义?我看俞副政委人不错,袁队长生前又嘱托过……南雁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副队长一眼,掐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他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好吧,你自己考虑。
南雁不用考虑,她早就考虑好了,再也不受相思之苦了。她得到过一个年轻人的心,后来失去了他,现在他回来了,她要重新得到他,再也不要失去什么了!枪里来炮里去的日子,生生死死只在一线间,活一天就要幸福一天,没有爱情,还有什么意思呢?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南雁用幸福的眼神凝视着呆呆望着自己的永明,“我养成了这个习惯,一有时间就去陪着你,给你讲我们过去的事情。我告诉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那个吃惊啊,我们居然是在烈士遗体前相识的;我告诉你,后来我们是怎么悄悄恋上的;我还告诉你,分手时你把玉坠拆散了送了一枚给我……”
从那时起她还有一个习惯,一旦陷入回忆的美好遐思之中,便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弄永明的后脖——然而那块小小的疤已经没有了,它被一块更大的、由炸弹弹片造成的伤疤代替了,每当南雁抚到他的脖子,永明便会忍不住发颤。痒了?她轻轻地笑着问。她的眼睛晶亮,笑盈盈的时候会充满细碎的泪花,她就用这样动人的眼光深深地注视着永明,久久地注视,想从他眼睛里挖出那条路,通往回忆的路。
永明渐渐有了起色,不仅仅是伤势的好转,精神也好多了。有一天南雁坐在他身边,认真地替他缝着军装上脱线的地方,一针一针的,太专注了,一点儿没有注意到,永明一直看着她,屏住呼吸看着她。
南雁……他叫她。南雁抬起头,一下子就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睛,带着劫后余生的沧桑与破釜沉舟的勇气,他的眼神已经像伸出了双手,把南雁紧紧拥在了怀里。
南雁一愣,忽然把脸埋下去,埋进正缝着的军装里大哭起来!他想起来了,他真的想起她了!
她又得到了他。那是南雁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她真正的幸福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那已经是1949年6月,战争形势相当清楚了,包括罗永明在内的大批伤员被送到后方留守处的医院,很快地,南雁也调到了那里。她无限感激地认定副队长暗地里帮了忙,因为医护人员的调配方案是他上报的。尔后是永明身份的确认,折腾了好一阵,因为永明仍然回忆不起太多过去的细节,加上部队经历多次整编,早已找不到原来的部队与战友,而永明一直负责保卫的那位首长也在一
次突围中牺牲。关于罗永明身份的证明人只有蒋南雁一个人,当她第三次在证明材料上签字之后,罗永明的身份终于得到了正式的确认。
然后就是,胜利,建国,转到地方,结婚,生孩子……暮色悄然而起,向晚的天空像是垂垂阖下的眼皮,对人间不再有觊觎的动机。南雁用力握了握永明的手,很欣慰地表明今天的讲述圆满结束。她凑近他,研究着他逐渐恢复清澈的眼神——如她所料,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永明都会有一小段完全清醒的时光,不需要任何人的提示与帮助,就像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自由领地。南雁知道,随着时间推移,他所拥有的这一片天地将会变得越来越小。
“我找到了你藏起来的医院诊断书,”他站起来颤颤揭开毯子时说,“我都知道了。”
南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在永明没有去看她尴尬的表情,兀自走进屋里去。南雁在阳台上发了一会儿呆,感觉压力如夜雾般增加着浓度,终于,她决定进屋,坦然面对永明这一小段珍贵的时光。
永明竟然直直地站在屋子中央,面带着参加神圣仪式才有的庄重表情恭候着她。他手里捧着一个长满铁锈的老式饼干盒。南雁很熟悉那个盒子,永明经常打开翻看,那里面存放着满满当当的他毕生最珍贵的纪念品,比如那个笔记本,比如两枚玉坠,还有领章啊,钢笔啊,劳模证书之类代表某段过去的东西。
“我一直在想,总会有这么一天……”永明皱纹遍布的嘴唇又开始颤抖,“雁,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这念头已经压了我一辈子了……如果再不说出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了……”他把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手绢裹成的小包,打开小包,是一块叠起的小纸片。他哆哆嗦嗦地把纸片递给南雁。南雁接过来,缓缓展开,是一张《阵亡将士通知书》。南雁忙从桌上取来老花镜戴上,凑到灯光下细看,上面写的是某师某团三连指导员罗永亮(22岁)不幸阵亡,“英勇事迹”一栏里清楚地记载着,1949年3月,三连执行增援任务时,指导员罗永亮不幸摔下山崖,光荣牺牲。
南雁一脸诧异地把眼光从通知书上移到永明脸上。永明已经老了,他的表情被沉重的皮肤纹路遮掩起来,然而在这一刻,他的记忆清楚地回到了22岁的年轻时光。
“我就是罗永亮。”
要讲的是关于永明、永亮这对孪生兄弟的故事。在参军离家时,母亲含泪把一对祖传的玉坠分给了他们,要先人保祐他们平安。到了部队,虽然在同一个师,他们却分到不同的团,难得有对方的消息,但在那个时候,他们又是多么惦念对方啊!永亮成为三连指导员的时候,他听说永明当上了首长的贴身警卫排长,可在尖角山战役结束的时候,又听说他牺牲了——那是永亮所知道的最后一个关于永明的消息。
永亮——如阵亡通知书上所说——在一次增援任务中摔下山崖,他后来的一切经历都在南雁的掌握中了。事实上,他在短短几天以后就开始慢慢地恢复记忆,而意识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南雁把自己当成了永明。这位单纯、善良而又痴情的姑娘一次次地坐在他身边,向他讲述温暖而美好的往事,毫不掩饰满腔的爱情——谁会忍心让她痛苦绝望呢?谁又能拒绝这样一份天赐的缘分呢?在漫长的休养时光中,永亮一个人在思想中徘徊,排山倒海的矛盾情绪几乎把他压垮。“这是永明的。”他告诉自己。很多次他决定说出真相,而一旦面对南雁柔情的目光他就忍不住退缩了。一天又一天,当他终于也陷入万劫不复的爱情中时,他决定永远不说出真相,宁愿躲在永明的影子里,也不愿失去一个美丽小护士的感情。
而现在,白发苍苍的南雁不敢相信地望着永明——不,是自称永亮的永明,她一时间不知道这一生究竟出了什么差错,造成了一个多么大的误会。她自以为圆满的人生历程竟然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就在极短的时间里,一些零零碎碎的疑问都拼凑到一起了:
这么多年,丈夫居然从来没有带她回过自己的老家,哪怕一次也没有;女儿长大后曾经无意中说过,那对定情玉坠为什么是双龙而不是一龙一凤呢?还有,当初南雁问永明害怕在烈士遗体里见到谁,永明说过:“我这样的。”他是说永亮啊!在那决定赴死的告别时刻,他要南雁答应,如果自己牺牲在医院,希望她能帮自己整理好最后的装容——他没有说,这里面也包括永亮。如果永亮倒下了,他相信南雁会像对待自己一样送他最后一程。
“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永亮的眼神迷离起来。老俞。在三连执行增援任务时他见过永亮,事实上他在医疗队见到无名伤员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但是,他没有说。为什么没有呢?谁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为什么老俞会替永亮承担巨大秘密的同时,还帮他们调回了留守处,又派人落实了“罗永明”的身份问题。“永明”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老俞在一间涂满白漆的简陋办公室里,把一份填好的《将士阵亡通知书》亲手交到了“永明”手里,神情凝重地看着他,半晌,说了一句:好好待她。
南雁的鼻子发酸。虽然上了年纪,她还像年轻时一样,一动感情就有酸涩之味阵阵涌上来。不知不觉,她蒋南雁的一生,竟是由三个男人小心维护起来的。永亮的眼中刻画着乞求原谅的凄然,南雁心里却在一刹那间充满了光芒四溢的感激。在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中,她握住了永亮枯瘦的手,轻轻摇撼着。
“不管你是谁,”她用原宥一切的慈悯的声音说,“我只知道,你是我这辈子注定要嫁的人。”
永亮像小孩一样呜呜哭起来,肩膀耸动着。南雁轻轻抚着他的肩膀,他的后颈——这一次,他没有发颤。多年来,每次南雁抚摸他的脖子都令他想起永明,和永明脖子上那块长得像疤的胎记。止住哭声后永亮从兜里掏出自己找到的那张写有“老年痴呆症”的诊断书,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把它叠成小纸片,装进了饼干盒子里,盖上,稳妥地按了按盖子。仿佛一生都有了交代,他可以放心地把自己遗失在记忆的任何角落里,哪怕再也找寻不回来。
南雁苍老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了无法抑制的悲切的声音。她又将失去他了。
最后一次失去。
(刊于《文学界》2009年第8期)
长篇小说(故事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