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弟弟的焚佛之举,并没有让皇太孙嗅出任何讽谏的味道。一个套着一个的变化,把他套了进去,他已不能在无穷尽的变化中停下来。在镇纸之后,他打造了两扇门,悬挂在孤零零的门框上。门框是活动的,可以置放在任何的地方,包括庭院中央或者青砖墁地的小道上,跨过它有如跨过一座微型的牌坊。但是在黑夜里,推开这两扇门之后,你还会见到层层叠叠的门,一扇门通向更多的门……如果你拽住两扇门用力掰,门和门就成了可以折叠的画屏。画屏收进卧房里,立在蚊帐低垂的大床边,把秘帷再次隐蔽起来了,而在这重重画屏和无穷变化的深处,就睡着依偎在客奶奶胸口的皇太孙。不过,他睡着,却还远不是安睡。一只苹果在雨中落下来,砸在水汪汪的砖地上。一片叶子也落下来,在琉璃瓦的屋顶上嚓的一响……皇太孙在客奶奶的怀里抽搐了一下,痴痴出神:城楼、金塔会不会变成荒凉的村庄,苹果会不会变成不再溃烂的石头,而我,能不能变成另一个人,譬如沿街托钵的和尚,驴背上的老者,或者闹市区的一个菜佣酒保……变成这一个,或者那一个?
皇太孙如参禅苦修一样,每天琢磨着《天工开物·瞽说》。但他布满憨态的胖脸上,已经没有呆相了,他的眼睛也不再散乱,而渐渐有了沉着的光。客奶奶从旁看着他,是有些心乱的,这个每天都吮吸她奶头的小娃娃,终于有了男人气,当他推开那本发黄的《瞽说》,挥起斧子朝着一段杉木砍去时,木屑纷飞,他的嘴里,
腋下,然后是全身,都散发出一股热腾腾的男人味。然而,她心里也在隐隐地发虚,皇太孙长成一个男人了,他也就没什么人是离不开的了。只有当他一次又一次,用沾着木屑的手扒开她的衣襟,含住她涂了罂粟膏的乌红奶头吸奶时,这种担忧才会得到一时的缓解。她捧着他的大头,低唤道,“小祖宗。”太孙应着,“嗯。”她又唤,“小祖宗。”他应着,“嗯。”她说,“你使点劲……”他含糊道,“嗯。”她皱紧了眉心,脸在微微地抽搐,一股酣畅、快意的痛,刀子般割到了她的心口去。客奶奶还试着把那根秘密的金针,在皇太孙沉思的时候,扎进他的颈窝或者大臂、手背,并辅以张弛交错的揉动,以消减他的焦灼与不安。有时候,皇太孙默默起身,突然运斧如风,还留在身上的金针,就像是一抹颤抖的阳光咬住了他不放。
十一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深夜(也许是后半夜),万历皇帝朱翊钧,在寝宫的一张凉榻上咽了气。此前,他因为群臣反对他改册郑贵妃为皇后、改立郑贵妃之子为皇太子,赌气不见群臣已经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中,他隐居深宫,不出内廷,连去南郊祭天、太庙祭祖的大典,都给废弛了。他的旨意(只言片语),都是通过一张纸,或者内臣的一张嘴到另一张嘴,传达给百官朝臣的。这种事情是没几个人可以理解的,至少钦天监的传教士活到可以成精的岁数了,还是非常的疑惑:一个帝国居然可以在君王隐匿的情况下,凭着他的只言片语运行二十五年的时间!换句话说,就像一架马车上的车把式已经醉得睁不开眼睛了,他还在喝,车还在朝前赶,一直赶……他的臣子们在等候他回来,而在等了二十五年后,他却大行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大行的另一个说法是驾崩,大行而又驾崩了,那也就是说,那车在途中垮掉了,他也就永远可能到达不了他大行的终点了?这真是非常有意思,就如古人在造字、造词的时候,真的是一手烤着火炉,一手捂住冰块罢。
国不可一日无主,哪怕他只是活在只言片语中的皇帝。皇帝死了,太子即刻就成了新皇帝。而顺理成章地,皇太孙成了皇长子,而朱由检成了皇次子。当新皇降旨,令两位皇子入乾清宫守灵时,皇长子正趴在一堆新鲜的樱桃木的刨花上熟睡着。这时候,他虚龄有了一十六岁了,身子已经又长又沉,睡在刨花里,如一头安静下来的牛。只有他厚墩墩、柔润、弯曲的嘴唇,依然有说不出的稚气和怯弱。客奶奶帮太监们给皇长子套上重孝的白衣,他还在懵懂中,几乎是被太监们抬走的。客奶奶看着那一堆刨花,刨花上留着一个空空的人形,她觉得自己的心也陡然变得空空的。
在这五年时间里,《天工开物·瞽说》里的东西,差不多都快被他打造出来了。客奶奶惊讶地发现,他做出来的一堆新玩意儿,又成了曾被他毁掉的积木,但这一回更多了,数不尽的亭、台、楼、阁,随意地散在枕边,床角,书案,甚至海棠花盆中,把它们拼拢来,几乎就是一整座微缩的紫禁城。
在一个垂满忧伤暮色的晚饭后,客奶奶悄悄捡了一块“养心殿”去厨房,拿给魏忠贤看。她说,“怎么辛辛苦苦弄了几年,又给弄了回去了?”魏忠贤把积木接过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大头娃刀工的细腻、精微,比他当初伺候南瓜的劳苦,何止多消耗了千百倍的心力呢!客奶奶见他不说话,急道,“是小祖宗病深了?”魏忠贤喉头哽了哽,说,“不是,是苦了这娃了……”在“养心殿”的空荡荡的中央,看得见一把孤零零的龙椅,椅背上还搭着一件孔雀裘,仿佛是皇帝议朝毕,踱到幕后去泡一壶茶,歇息了。魏忠贤喃喃说,“让他歇一歇。”客奶奶摇头,“他歇得下来就好了。”魏忠贤叹口气,把胖指头伸到“养心殿”的门槛上敲了敲,只听到殿内传出叮当一响,门缓缓地关闭了。所有的门,所有的窗户,随即都合上了。就连琉璃瓦的殿顶,都沉降下去,成了一个平面。当他们还在发愣时,魏忠贤托在掌心的“养心殿”已经不再是养心殿,而成了一个六面光滑的长方体,如一口挺立的、坚实的柜子。客奶奶“咦”了一声,柜的右下角开了一个洞,钻出一个小人儿,竟是个头皮光光、披了橘红袈裟的小和尚。小和尚朝着客
奶奶双手合十,深深一揖,两眼全是怅然,客奶奶赶紧去抓,小和尚却已经退回洞去了。魏忠贤嘀咕道,“犯邪了。”客奶奶滴了泪,看着他。过了良久,魏忠贤咯咯笑起来,说,“养心殿,居然会在俺的掌心里。”客奶奶大怒,说,“别昏了头,哪儿还有养心殿!”她把已经变为柜子的积木夺过去,一把摔在了地上:柜子破开成了两半,里边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十二
新皇帝,即终于登基的老太子、明光宗朱常洛,在贵为天子后刚满一个月的那天,突然就死了,也就是说,大行了而又驾崩了。有人说,他是被繁重的朝政压垮的;但也可能,他是在终于卸掉压力后,在女人身上虚脱而死的。而在更多的传说中,他死于两颗臣下敬献的红丸。没多少人见过红丸,大概跟诗人一写就要落泪的红豆差不多罢。红豆相思,可怜的愁眉苦脸的皇帝,他还会和哪个嫔妃宫女玩相思?然而确确实实的是,在后世的史书中,“红丸案”就跟“梃击案”一样,还真的成了晚明宫廷的一个大疑点,至今还没有下定论……这很好,“史不绝书”的意思,也就是在一个疑点上生出密密麻麻的疑点罢。但大内太监中悄悄流行的一个说法,可能最接近真相,非常简单:他是被一口痰噎死的。可是,这么简单的答案,不啻对朝臣和史官智力的嘲弄,谁愿去冒做傻瓜的风险呢?!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唯一的,也是无可争议的:新皇帝的确是死了,他的长子朱由校成了新的新皇帝。
十六岁的朱由校,在这一个月里,由皇太孙而皇长子,还没来得及册封为皇太子,他就一蹴而成了新皇帝。一次次让人惊疑交加的巨变,给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带去了振奋、激越,或者心绪不宁、心乱如麻……却唯独就像跟他本人没关系。
还在他头一回履行完作为皇长子的职责回到家的那个傍晚,他坐在最初打造出来的那把凳子上,马着脸,闷闷不乐。他身边新添的一大拨小宫女、小太监,都赔着小心,没一个敢跟他支吾。时令正在七月,夕阳打下来,映得满屋子通红,而天气是热得不能再热了,客奶奶捻捻他的衣服,湿渍渍的。她把他拖起来,给他剥衣服,他不说话,由着她剥,待她剥光了,横手摸到一把斧子,就朝着就近的一块木头,也可能是一只茶几、一张案子,运斧如风地砍下去。斧刃发出寒光,也发出嗖嗖的哨音,斧子下行,木屑纷纷上扬,在通红的光线中,如雨点子逆向地飘飞,并散发着储藏在木头内部的芬芳,一种青涩得令人心痛的味道。客奶奶走到他身后,用从未有过的怯生生的声音唤他:“殿下。”这种怯,不是胆怯和害怕,而是来自慌乱与担忧。他听到了,但就像没听到,斧子并没有停下来,汗珠滚满了他光光的身子,恍如他正被兜头的雨水浇淋着。“殿下……”她再唤一声,同时伸了手去抓他的手臂。他不让,但斧子偏了偏,斧风掀开了她的发髻,并把几根青丝削断了。她叫起来,说不出的凄惶:“殿下!”扑通跪下来。他愣了,手足无措,愣了半晌,还握着斧子,也扑通跪下来。
客奶奶喘口气,说,“殿下。”他滴下两颗粗泪,说,“怎么今天就成了你的殿下了?”客奶奶改了口,“小祖宗……”他说,“我要。”他指着她的胸脯。她解开衣襟,把奶子扒出来。然而,他没有用嘴吮,只是用沾着木屑的汗手,在奶子上不住地又捏又揉。他说,“自古这宫里,还有吃奶的殿下吗?”客奶奶眼窝里全是听天由命的茫然,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她说,“嗯……做了殿下,做了皇长子、皇太子,也还是皇帝的孩子,哪有不吃奶的孩子呢?”他又说,“我还能做几年的孩子呢?”她说,“应该不止几年罢,当今皇上,不就是做了四十八年的皇长子、一十九年的皇太子吗?”他转了一会儿眼珠,似乎在计算时间的长度,他说,“四十八年,一十九年,就够长了吗?”客奶奶看他犯了呆,就敲敲他的大额头,柔声道,“当今皇上万岁,又何止这个年数呢。”他想通了,破涕一笑,说,“当今皇上万寿无疆,又何止万岁呢?”客奶奶也笑了笑,笑得有一点勉强。她说,“到底是小祖宗聪明。”
第二天,皇长子朱由校在午后抄家伙干活时,指头跳过半本
《天工开物·瞽说》,径直就翻到了最后的几页。最后几页有一些破损,但已经被他细心地补缀好了,新纸新如米脂,旧纸则黯淡似蜡,有些字没了,他新添了些字,有些画残了,他也画了拼上去,这就看得出,它们是一组柜子的说明图,侧、卧都有,还分解成板子、柱子、榫头,大小不等,都平淡无奇,唯一特异之处,是部件数量惊人:有一百零八件之多。一百零八件最后组合成一个长方形的物体,乍看犹如有八根柱子撑起来、而蚊帐又深深低垂的大床,但前后各有一扇如帘子般的门:有一个人从前门进去,另一个人从后门出来。
皇长子的手在这儿点了点,问客奶奶,“看清楚了吗?”客奶奶说,“看清楚了,两个人。”
皇长子摇头说,“是同一个人,他进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出来成了另一个人。”客奶奶把头凑过去,细看之后,笑道,“‘另一个’是小祖宗自己画上的,墨色还新得很。”
皇长子说,“是……也不是,这个,我也琢磨很久才想透,如果出来的不是‘另一个’,何必称天工,又何必费事造一百零八块的木件呢?”但客奶奶也摇头,说,“这怎么可能呢,小祖宗说笑了。”
皇长子却不笑,说,“天工者,就是人工不能为之的那些事情罢。凡夫俗子,自然看不到这一层,即便上天的启示就在你脚跟前,你也未必看得见。”客奶奶喉头一哽,强笑道,“纸上的天启神示我看不见,又算什么呢?幸喜小祖宗眼下还是皇长子……哪天坐了龙椅,做了天子,要见一面天颜,也真是难如登天了。”皇长子愣了愣。
这时候,他弟弟朱由检凑过来,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木条中挑了一根称手的,嘀咕说,请哥哥替他削一柄剑。皇长子咧咧嘴,说,“好兄弟,你也贪玩了。”朱由检说,“不敢贪玩,是学剑。”皇长子说,“弟弟贵为皇子,找一口宝剑还不容易,要木剑做什么。”朱由检说,“宝剑太沉了。”皇长子说,“你就不嫌木剑轻?”朱由检说,“皇家之剑,何分轻重。哪天哥哥做了皇帝了,赐我一柄木剑,一把折扇,照样也是尚方剑。”皇长子忽然伸手揪住朱由检的衣领,一把拖到跟前来,怪笑道,“别跟我说皇帝,好弟弟。让我仔细瞧瞧你,这天下还是你替我坐了罢。”客奶奶听见他这么乱叫嚷,吓得脸煞白,赶紧用手去捂他的嘴。两兄弟才刚刚当上了皇子,就在嚷着让天下,传到乾清宫,即刻就会有大祸上门的。朱由检只有十岁罢,柔弱,苍白,被他哥哥一拖,差点滚翻在地上。但他稳一稳脚下,居然还是站住了。和骆驼般庞大的哥哥站在一起,他看起来就像瘦小的小马驹。然而,这匹小马驹,却显得相当的镇静,只是朝客奶奶淡淡地一笑,“哥哥说的,不过是我们的家务事,你一个奴婢,慌什么?”
客奶奶大怒,掰开皇长子的手,一掌就把朱由检掀出去。这一掀够狠的,朱由检身子跟羽毛似的往后飞,幸喜跌在一堆蓬松的刨花上。他就在刨花中躺了好一会儿,想着这妇人何以敢对自己下重手?卷曲的刨花释放着松、樟、桉、楠、槐、桑各种木料忧伤的气息,他的眼睛慢慢发了湿,他想明白了,自己虽然要比哥哥小,却不是她的小祖宗。也不是任何一个妇人的小祖宗。
十三
皇长子和客奶奶满心期待的至少四十八年皇长子光阴,只过了三十天,光宗皇帝朱常洛说崩就崩了:两颗红丸,一颗烂在了他肚子里,一颗噎住了他的喉咙口。在皇长子看来,他的父皇之死,就像一块黑抹布,粗暴地遮蔽了眼前一柱旋转的阳光,抹布弥漫开,成了普遍的、无所不在的黑。好在这三十天之中,他苦心打造的那一口巨柜,已经安置在了沆瀣着暖秋熟红气息的寝室中,与他和客奶奶的大床并卧着,倘若从屋顶望下去,是有几分像木头的太极阴阳图。
但是,他的试验却一直没有最后成功:就在他入主乾清宫的前一夜,他还在可怜巴巴地尝试,——屡试屡败。没有人看见他失败的细节,除了客奶奶。大概是从这扇门放一只兔子进去,那扇门出来的,还是一只兔子,而非一只鸡;让一个宫女进去,出来的也的
确不是小太监,还是这个注定要孤枕到白头的小女子。在那夜过了子时后,皇长子彻底绝望了,以至于他靠着柜子呜呜地哭起来,如丧考妣,其实是比崩了他父皇还要凄惶和绝望的。客奶奶不哄他,不劝他,只直直看着他,字字顿顿说,“你今晚在我这儿还是小祖宗,天一亮在天下人面前,就是陛下了。陛下!”皇长子收了泪,冷笑说,“谁的陛下?谁都别指望我去做陛下。”客奶奶攥着斧子,另一种绝望使她的眼睛、牙齿都跟斧刃一样在闪闪发光。她说,“我劈了这劳什子呢?”他不看她,径直用大头撞得柜门咚咚响,他喃喃说,“那,我连活都不想再活了。”她手臂一扬,斧子嗖地砍出去,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她说,“你就为这口柜子活?”他说,“我想变个法子活。”她说,“你还想变个人?”他低了头,低了声,“我想变成你……让你变成我。”
她打了个颤,一口啐在他的阔脸上。“昏了头了,你!你凭什么要变成我,我凭什么要变成你?”
“我,”他转过溅了她唾沫的脸,愣愣看她,嗫嚅道,“我想伺候你,就像你伺候我。”随后,他直起骆驼一般的身子,把客奶奶揽过来。他的头发上、皮肤上,全身,都冒着热气腾腾的体味。
“胡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哆嗦,小肚像被抽了一鞭子,痛苦地一紧,“你怎么会懂得伺候人,怎么会懂得伺候我……”
他柔声说,“等我变了你,你变了我,我自然就会知道了。”她摇摇头,“变不了……”
“变得了。”“变不了的。”“就是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