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了,韩泠熙往椅子上一歪,捻起一块小糕点,小嘴一张便是一口。
皇甫卿卿一看,忍俊不禁,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她的鼻头:“你啊,个子都快到我肩膀了,怎的行事还像个孩子般?”
“永安姐姐说的没错啊,我本来就是个孩子啊,我才十岁零九个月大!”韩泠熙大言不惭地痞笑道,还特意将赏皇甫成婧巴掌的那只手伸出来,细嫩的食指曲成数字9,晃了晃,彷佛刚才只是顺手赶走了一只讨人嫌的苍蝇。
皇甫卿卿无奈一笑,在仕戎的几年里,每个月都会收到韩泠熙的信,有时是一句问候,有时是一点养花的疑问,有时又是肥兔子的笑话,还有时是抱怨巨大鸟儿的贪吃,几年下来,不曾间断,在遥远陌生的那片天空下,是唯一陪她度过凄楚寂寥的精神食粮了。
故二人虽数年未见,情感却难言的深厚。
也正因此,想起方才那一幕,皇甫卿卿还是忍不住流露出担忧之色:“方才怎的那么冲动,有人看着呢……”
明白她特指的是皇后派来的那两位宫女,韩泠熙无所谓地抿了口茶:“姐姐莫不是也以为我真的转了性,也能在深宫后院中修炼成佛?”
聪慧如皇甫卿卿,一下子便明白了韩泠熙的用意,只是,用这种法子来表明用意并不讨好,这一下子是把韵妃和皇后娘娘都得罪了,张张嘴想提点几句,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说句心里话,她怎舍得让这等灵气的女子一生封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中?
可,身为皇族一员,又能有何选择呢……
若当初她也有所反抗,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只是,一想到那两个身影,一个全心为国义无反顾跛了脚,一个褪去浓妆心甘情愿洗手羹汤……
见皇甫卿卿陷入沉思,韩泠熙一时亦无语。
皇甫卿卿启程回大威不出十日,仕戎王突发旧疾,撒手人寰。
前仕戎王共有六位皇子,大皇子战死沙场,只留遗孀独孤长凤,并未留下任何骨血;二皇子乃侍妾所出,血统不正继承大统不合规矩;三皇子不务正业,只爱博彩与美人;四皇子骁勇,替父出战受重伤,常年卧床,膝下一女,四夫人乃大夫人嫡亲表妹,一切以大夫人为荣;五皇子夭折;六皇子生性鲁莽,冲动,嗜打斗,对王位毫无兴趣,只投身于军营操练士兵。
故三皇子被推上了历史的舞台,成为新一任仕戎王。
按仕戎皇室不成文规定,大皇子遗孀大夫人独孤长凤,便成了新的左夫人。
此外,新仕戎王忽比倱还需再立两位右夫人。
而与仕戎相邻的小国戈尔沁立刻献上美女十名,以示友好。
韩泠熙是晨练时碰巧看到的纸条,纸条上的印记显示是来自莹歌,算算时间,大威皇宫中也该接到这个消息了。
方才偶遇太子,恰恰说明了这一点。
只是,不知道皇甫卿卿知道了没,心中有何打算。
“泠儿想什么呢?”皇甫卿卿给她续了一杯茶水,轻声道。
“从未尝过这糕点,正细细品味呢。”韩泠熙答,瞧着那刚满上的茶水瞬间有了新的想法,伸出食指轻轻沾了,在桌上写起字来。
皇甫卿卿略一诧异,倾身上前看。
“姐姐,你的那盆花,可娇贵了,就开过一次,再也不肯开了。”韩泠熙嘟嘴慢慢说着,手写下“三皇子已是仕戎王”。
皇甫卿卿神色一顿,继而声音平静地说:“那花啊,是很特别,首次开花后,要隔三年才开第二次,而后再隔六年一次……”
韩泠熙闻言倒是蛮惊讶的,怪不得上一世捡到那盆花怎么照料都不开花呢……
心中浮现出上次花开时的奇特模样,不由得多看了皇甫卿卿一眼,一般人若得此奇花,得如何大做文章,借花献佛以博名利,而这个总是笑颜如花的温暖女子,却不曾因怀璧而自得,即便命运陡然突变,也依旧能淡然处之,若换作自己,如她这般年纪,是否也能有如此心理承受力呢……
“这可真是奇了,泠儿从未听过这种花儿,幸得姐姐割爱了……”韩泠熙偷偷换了口气,以免露出怜惜的口吻。
“若不是仕戎路途遥远,我才舍不得给你呢。”皇甫卿卿似有所感,回以调皮一笑,自己又捻了块小糕点,细细品起来。
“嘻嘻……”韩泠熙配合的笑起来,又捻起一块,“这糕点口感绵密,甜而不腻,不知是哪个坊间出的呢?”一边继续写道“独孤长凤成为新仕戎王左夫人”。
皇甫卿卿垂眸掩住眼里一闪而逝的悲戚:“在临水县呢,离京城可远着呢……”
那是父王每次参加县里的蹴鞠赛时母妃都会准备的糕点,这个糕点是母妃身边的贴身嬷嬷做的,父王很是喜欢,于是,母妃就特意学了,这也是母妃唯一会做的糕点……
母妃私下里给这个糕点起了名字叫“后赏”,这个糕点里会添加一种临水县特有的野生香草,配上去年收集的第一场雪后梅花上的晶露,便能产生独特的口感,令人回味无穷。
而此刻,她竟然能在回大威的第二天就吃上这个糕点……
只是,宫里人并不知道此糕点该搭配那晶露一起品……
韩泠熙并没有捕捉到她垂首落寞不全是因独孤长凤的事,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边简要地写着自己收到的消息。
皇甫卿卿见她小手继续慢悠悠地写着,很快平复情绪认真看着那转瞬即逝的字,面上配合着回应她状似千奇百怪的问题,而后也沾了茶水写道“谢泠儿告知,如此甚好”。
甚好?
韩泠熙一顿,皱眉表示不理解。
皇甫卿卿淡淡一笑,拍拍她的手,转移了话题。
宫中自是耳目多,韩泠熙也不便多问。
且入宫之人需在宫门落匙之前离开,而韩泠熙还惦记着去看望摔了一跤的龚嬷嬷,看看日头,便只能匆匆离去了。
见到数月未见苍老了不少的龚嬷嬷时,韩泠熙心里像被什么钝器撞击了一下,生疼得不知所措……
若不是身后的四月反应极快,上前去请安,挡住自己几欲滚落的泪珠……
韩泠熙飞快地垂眸,敛去那不听话的湿润,才越过四月从小草那扶过已然步履蹒跚的龚嬷嬷。
感受到那满是褶子的手慈爱地轻拍着自己,韩泠熙鼻子又是一酸,忙侧过脸去,叫四月把带来的上好药材拿上来。
小花急忙屈膝接过。
此次入宫,本欲向龚嬷嬷旁敲侧击打听一下空的事,可没有经历过生老病死的韩泠熙却一下子懵了,看着龚嬷嬷那绽放出熟悉笑容却因笑加深了几道褶的脸,看着她说话时因少了几颗牙而突显的沧桑感,看着她那因摔了一跤而蹒跚起来的步履,向来又傲娇又讨人喜的韩泠熙不敢再造次,自始至终都乖巧得不行不行的。
小花小草也长高了不少,许是身处皇宫,二人脸上的稚嫩气几乎消弭,若换作寻常,韩泠熙定会笑她二人是“小鬼当家”。如今,瞧见龚嬷嬷这模样,再看她二人,心中反倒有一丝丝慰藉。
两年前被茗琦敲打之后,韩泠熙亦决定在自己羽翼未丰之际蛰伏。
而空行踪更诡异了,当初只留下一张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字条给她,让她有事就来龚嬷嬷这儿。
而后她便时常能凑巧得知某些消息,有时是晨练时,有时街上随意一个人跑过,有时是店小二上的一杯茶,而关于仕戎的消息,她心底其实很清楚,那个消息应该是空透露给莹歌的,依照邵阳的性情,他绝不可能公私不分的。
至今空虽未明确为自己所用,却似乎一直在为自己奔波着,不知是否执念于当初说的帮他找回忘记的事,只是目前,她并未有何头绪。
只愿,最终能不辜负他的期待吧。
从龚嬷嬷处回来,安排四月去茗琦处报平安,韩泠熙径直回了静弦阁。
屏退下人,从袖袋里掏出一个两指宽的小竹筒,取出里面的纸条,抚平,神色凝重地盯着那几个字,久久,叹了口气。
抬眼望天色,眸色一闪,利落换上轻便的练功服,跃身出了府,来到与国师约定练习隐匿的地点。
春日里风光无限,此刻虽已近黄昏,但悠扬的牛笛,整齐的稻苗,扑翅的小鸟,倒也留住不少踏青流连忘返的孩童,偶有大人的催促声,颇为热闹。
“怎么走神了?”
国师伸出修长的食指轻敲了一下韩泠熙的额头。
韩泠熙伸手捂住额头,撅嘴以示抗议:
“是你话太多,拖堂了!”
国师剑眉一挑,长指轻轻掸了掸银色长袍上的草屑,若不是小丫头领悟力这般高,他才不愿猫在这儿人来人往的山坡边上示范隐匿技术呢。
他一向都是身传而不言教的,这丫头竟嫌他话多……
是他太惯着她了,她都肆无忌惮了,还是小丫头又隐瞒了什么……
韩泠熙也意识到自己找错了借口,忙嘿嘿一笑,企图遮掩过去。
“听说长公主府上的暗卫连你身边的小丫环都比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