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罗这种人,是不会忽略细节的。
他去找麦瑞迪是经过仔细策划的,他已经可以肯定,麦瑞迪和菲力浦的个性完全不同。
速战速决的政策对他行不通,必须好整以暇,一步一步慢慢来。
波罗知道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攻破他的防线:他必须用适当的身份证明去接近麦瑞迪,而且要社教方面的证件,而不是职业证明。幸好,波罗因为职业的关系,结识了不少各地的好友。德文郡也不例外。所以,他在这儿发现了两位麦瑞迪的朋友,而他去拜访后者的时候就带了两封介绍信,一封是玛丽。李顿高夫人(一位收入有限的贵族寡妇,是个最与世无争的人)写的,一封是一位已经在此定居四代的退休海军上将写的。
麦瑞迪有点困惑不解地接待波罗。
“就跟他最近感觉到的一样,这个世界真是改变太多了。不过话说回来,私家侦探还是私家侦探,对那种人,你如果有什么隐私,一定得多加戒备。不过玛丽。李顿高夫人信上说:“波罗是我非常看重的老友,请尽力予以协助,好吗?”而玛丽绝对不是那种会跟私家侦探乱扯在一起的人。
克朗萧上将信上也说:“是个很好的家伙,非常正直。如能尽力予以协助,当不胜感激。他也是个很有趣的人,会说很多好故事。”
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这儿,实在是个很不可救药的人,衣服穿得不对,又穿着有扣子的鞋!再加上难以相信的髭!完全不像他麦瑞迪平常来往的人,看起来他好像从来没打过猎,玩过射击,或者高尚的游戏。到底是个外国人!
波罗有趣地看着面前的主人,知道他心里制造想些什么。
火车把他带到西部的这个郡来的时候,他越来越觉得有趣。现在,他终于可以亲眼看见多年以前发生那些事的现场了。
就在那个地方——汉克斯庄园——两个住在当地的小兄弟,曾经到奥得柏利玩耍嬉戏,跟小安雅以及一个叫凯若琳的小女孩一起欢度童年。命案发生的那个早上,麦瑞迪也是从这个地方前往奥得柏利。
那都是十六年前的事了。此刻,波罗有趣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礼貌却有些不安地迎接他的男人。
麦瑞迪跟他所想的差不多,外表上和其他所有财力有限,喜欢户外生活的英国绅士大致一样。
一件陈旧的哈理斯呢外套,饱经风霜,神情愉快的中年人面庞,略显黯淡的蓝色眸子,软弱的唇有一半被相当零散的胡须遮住了,他的态度犹豫不决,思绪显然很悠闲,仿佛这些年来,他的生活步调变慢了,但是他弟弟反而变快了。
波罗猜得没错,跟这种人在一起不能急,英国乡下的悠闲生活已经在他骨子里落地生根了。
波罗觉得,照强纳森先生的说法,他们兄弟只相差几岁,但是他却比他弟弟看来老得多。
波罗一向很得意自己懂得处理“学生时代的领结”,但是此刻却不是想表现英国人作风的时候,不行,一定要看起来像个外国人。
“当然,这些外国人不大懂礼节,有时候会在早餐是握手,不过,他仍然是个真正高尚的家伙……”
波罗尽量使自己符合这种形象。两个男人坐着谨慎地谈玛丽。李顿高夫人和克朗萧上将。也提到一些其他人。还好,波罗也认识某人的堂妹,见过某人的小姑等等。他发现,对方的眼神渐渐温和起来。
最后,波罗终于技巧地谈到他此行的目的。他很快就使得对方不再退缩,这本书,老天,是势必要写的,柯雷尔小姐——她目前是李马倩小姐——急着要他做个正确明智的编者。
不幸的是,事实是众所周知的,不过只要多费点功夫,就可以避免容易伤害人的敏感问题。
波罗又喃喃说,以往他也曾经谨慎地使一本回忆录中避免了某些不名誉的片段。
麦瑞迪生气地涨红了脸,装烟斗时,连手都有点颤抖,他用略微结巴的声音说:“他们这么翻老帐,实在是太残忍了。十六年了,难道他们还不能放手吗?”
波罗耸耸肩,说:“我同意你的看法,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这是情势使然,任何人都有自由重题一桩已经确认的罪行,并且加以批评。”
“可是我觉得很可耻。”波罗喃喃道:“老天——我们可不是活在一个优雅的时代了……布莱克先生,要是你知道我曾经使某些让人不愉快的书籍……怎么说呢?和缓下来吧,你一定会觉得很意外。我现在一心只想尽力挽救柯雷尔小姐对这件事的感觉。”
麦瑞迪喃喃说:“小卡拉!是那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知道,光阴似箭,不是吗?”
麦瑞迪叹口气,说:“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
波罗说:“你看过柯雷尔小姐的信,就知道她非常希望知道有关那件悲惨往事的每一个细节了。”
麦瑞迪有点愤怒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提起这一切?就这么忘了不是很好吗?”
“布莱克先生,你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对往事了解得太清楚了。可是别忘了,柯雷尔小姐却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她所知道的只是官方的报道。”
麦瑞迪畏缩地说:“对,我倒忘了,可怜的孩子,她的处境实在太叫人同情了。先是知道事实,然后又是那些让人泄气而又无情的审判报告。”
波罗说:“事实,是绝对没办法光靠一份法律文字来评判的,上面没有提到的才是重要的事。情绪,感觉,演出那幕戏的演员的个性,可斟酌的情形等等……”
他一停下来,麦瑞迪马上像轮到念台词的演员一样,迫不及待地说:“可斟酌的情形!对!就是这个。要是有所谓可斟酌的状况,就是这个案子里的情形。安雅是我的老朋友——他家和我家是世交,不过我必须承认,他的行为实在有点肆无忌惮。当然,他是艺术家,好像这就可以解释一切似的。可是事实上他确实引起很多特殊的问题和事件。任何正当的绅士都不会愿意处在那种地位。”
波罗说:“听你这么说真有意思,那种情况很使我困惑,有教养,懂人情的男人,绝不会惹出这些事。”
布莱克瘦削,迟疑的面庞忽然显得生气勃勃起来,他说:“对,可是问题是安雅从来就不是个平凡的人。你知道,他是个画家,总是把他的画放在第一位——有时候方式真是够特殊的!我自己是不懂这些所谓艺术家的——从来也不懂,我之所以对安雅有点了解,是因为我从小就认识他。他来往的人和我来往的人一样。从某种方面来说,安雅很合乎艺术家的典型,只要跟艺术有关的事,他才不遵守常规。你知道,他并非业余画家,而是一流——真正的一流画家。有人说他是天才,也许没错,可是也因此使他成为我觉得不平衡的人。他画画的时候,任何事都不在乎,任何事都不能阻拦他,就像在梦游一样,精神完全集中在画上。
一直等画完之后,他的神智才会离开画布,又恢复正常生活。”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看波罗,后者点点头。
“我知道你懂,我想,这也是造成这种特殊情况的原因。他爱上那个女孩,想离开妻女,并且跟她结婚。不过当时他已经开始替她画像,希望把那幅画画完再说,除了那幅画,任何事都不放在他眼里,任何事他都不在乎。所以他也完全没想到,两个女人很难在那种情形下相处下去。”
“她们都不了解他的想法吗?”
“喔,不,从某一方面来说,我想爱莎大概懂,她对他的画着迷德不得了。可是当然,她的处境非常为难。至于凯若琳……”
他没往下说,波罗说:“至于凯若琳——那倒真是的。”
麦瑞迪有点艰难地说:“凯若琳——嗯,我一直很喜欢她。有一度,我曾经很想娶她,可是很快就成了过眼云烟,不过我一直还是很愿意为她——效力。”
波罗沉思着点点头,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他面前这个男人非常典型,是那种随时愿意为自己罗曼蒂克和高贵的爱情奉献的男人。他愿意永远效忠自己的偶像,却不求任何酬劳。
对,确实非常典型。
于是波罗小心翼翼地挑选字眼道:“为了她,你一定相当讨厌这种……态度吧?”
“对,没错。老实说,我还因此责备过安雅。”“什么时候?”
“就是在……在出事的前一天。你知道,他们都到我那儿喝下午茶,我把安雅拉到一边,跟他明讲这件事。我记得我甚至说,这对她们两人都不公平。”
“喔,你那么说?”
“是的,不过我想他并不了解我的意思。”“也许。”
“我告诉他,如果那样做,就是逼凯若琳走上绝路。要是他真想娶那个女孩,就不该让她留在家里对凯若琳耀武扬威,那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侮辱。”
波罗好奇地问:“他怎么回答?”
麦瑞迪厌恶地说:“他说:‘凯若琳必须忍耐。’“波罗扬扬眉。”好像没什么同情心。”“我觉得他太可恶,就忍不住生气了。我说他因为不爱太太所以不在乎她的痛苦,可是那个女孩呢?他难道不了解,她也很为难吗?结果他回答说,爱莎也必须忍耐!
然后他又说:‘麦瑞迪,你好像不懂,我现在画的这幅画,是我到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告诉你,这真是一幅好画,两个爱忌妒,好吵嘴的女人,绝对不能阻止我往下画——对,绝对不能阻止。’跟他谈一点用都没有。我说他好像什么常规都不顾了,并且告诉他,绘画并不就是一切。他立刻打断我的话说:‘啊,可是对我却是啊。”“我还是很生气,说他对待凯若琳的态度真是太可耻了。他跟他过日子已经够可怜的了。他说他知道,也很抱歉。抱歉!去他的!他说:‘麦,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这是事实。我让凯若琳过得非常痛苦,可是她一直都尽力忍耐。我想他自己也知道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因为我早就坦白告诉过她,我是个自私自利,生活糜烂的家伙。’“那时候,我很严肃地告诉他,他不该破坏自己的婚姻,应该考虑孩子和其他的一切。我说我很了解像爱莎那种女孩确实会让男人着迷,可是就算为了她,也不该把一切都毁了。她太年轻了,目前也许会盲目地接受,可是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我问他难道不能振作起来,把一切作个了断,回到他太太身边吗?”
“他怎么说?”
布莱克说:“他只是露出尴尬的表情,拍拍我肩膀说:‘麦,你是个好人,可是你太多愁善感了。等一切都明朗化之后,你就会知道我没做错。’”
“我说:‘我再也不相信你那一套了。’他只是微笑一下,我又说最好先瞒着凯若琳,等他把画画完再说。他说那不是他的错,是爱莎坚持把事实说出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她希望把话说清楚,不要闷在心里。当然,从某一方面来说,她这种作法的确没错。不管她的行为有多不对,她至少愿意坦诚。”“有很多悲痛都是因为诚实引起的。“波罗说。麦瑞迪怀疑地看看他,不懂波罗的意思。麦瑞迪叹口气说:“那段时间,我们都过得很不快乐。”
“唯一不受影响的人好像是安雅。”波罗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是个十足的自我主义者,我现在还记得他临走的时候对我微笑着说:‘别担心,麦,一切都不会问题的。’”“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波罗喃喃道。麦瑞迪说:“他那种人不会把女人看得多重要,我应该告诉他,凯若琳非常绝望。”
“她跟你说过?”
“嘴上没说,可是我一直记得那天下午她脸上的表情,既苍白又绝望,她大声尽情地谈笑,可是她的眼睛闪耀着深沉的痛苦,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动人的东西。她实在是温和文雅的人。”
波罗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显然,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么说一个次日就蓄意杀死亲夫的女人有什么不对。
麦瑞迪这时已经克服了先前怀疑和有所保留的态度,继续往下说。波罗有专心听人说话的本领,对麦瑞迪这种人来说,把往事倾吐出来是很大的欣慰。现在,与其说是在对客人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我想,我当时应该会起疑心的。是凯若琳先把话题转到我的小嗜好上的。我承认,我对草药很热衷,你知道,英国的草药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呢。用来正式作药的植物非常多,可是其中有很多都没被官方的药典提到。有些简单的草药就能发挥神奇的效力,实在很让人惊讶。大部分时间都用不着请医生。法国人很懂这些,他们有些草药真是一流的。”他已经谈兴大发了。
“例如蒲公英就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还有玫瑰煮出来的汁——我前几天在一本书上看到,医药界又流行这一套了。噢,对了,我必须承认,我从制草药上得到很大的乐趣——适时采下药草,晒干,浸软等等。我也有点迷信,有时候会趁月圆或者其他古老传说的日子去采药。我还记得,那天我曾经特别跟客人谈到毒芹硷是一种被人遗忘的药,我相信现代的药典上都没有记载,可是我证明它对百日咳和气喘都很有效,关于那方面……”
“那天下午你谈了这么多?”
“对,我带他们四处看看,向他们解释各种药——缬草和它吸引猫的方式——只要吸一口,就够猫受的了!后来他们问起莨菪和颠茄精,他们都很有兴趣。”
“他们?包括哪些人?”
麦瑞迪显得有点意外,仿佛忘了听他说话的人当时并不在场。
“噢,我想想看,有菲力浦,安雅,凯若琳,安姬拉,还有爱莎。”
“就是这些人?”
“对,我想是的,我可以肯定。”布莱克好奇地看着他:“应该还有谁呢?”
“我想那位家庭教师也许……”
“喔,我懂了,她那天下午没去。我现在已经忘了她姓什么了。她是个好女人,工作很认真。我想安姬拉的确很让她操心。”
“为什么呢?”
“喔,她是个好孩子,就是太野了点。一天到晚不是耍这个就是逗那个。有一次安雅正在专心画画的时候,她把蛞蝓还是什么的放在他背上,他真是气得七窍生烟,把她从头骂到脚。所以他坚持要送她到学校。”
“送她到学校?”
“对,我不是说他不喜欢她,只是觉得她有时候太过分了。而且我想——我一直认为……”
“什么?”
“他有点忌妒她。你知道,凯若琳对安姬拉好得不得了。从某一方面来说,她把安姬拉看得比他还重要,所以安雅很不高兴。这当然是有原因的,我不想谈那么多,可是——”波罗打岔道:“是因为凯若琳使那孩子变成残疾,所以自责很深?”
布莱克喊道:“喔,你也知道?我本来不想提的,事情早都过去了。好吗,你说得没错,我想她确实是因为那件事才会对安姬拉那么好。她好像觉得,无论怎么做都不能弥补对她的愧疚似的。”
波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问:“安姬拉呢?她会不会因此恨她姊姊?”
“不,别想得那么远,安姬拉很喜欢凯若琳,我相信她从来也没想过那件陈年旧事。只是凯若琳一直不能原谅自己。”“安姬拉喜欢去上寄宿学校吗?”
“不喜欢,她对安雅非常生气,凯若琳也站在她那边,可是安雅已经决定了。除了脾气暴躁一点之外,安雅在很多方面都很平易近人,可是他一生起气来,谁都得屈服,凯若琳和安姬拉最后只好听他的。”
“那她预备什么时候走呢?”
“秋天——我还记得他们把她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想要不是发生那件悲剧,她过几天就要出发了。那天早上他们还提到替他收拾行李的事。”
波罗说:“那家庭教师呢?”“你是指什么?”
“她觉得怎么样?安姬拉一走,她就丢了一份工作,不是吗?”
“对,我想,从某一方面来说应该是的。小卡拉也跟他学点功课,可是卡拉当时才……多大?六岁左右吧。她自己有护士,他们不会只为她留下威廉小姐。对了,她就是姓威廉。
真有意思,有时候突然之间就会想起一些事。”
“是啊,你又回想到以往的一切了,不是吗?往事都一幕幕回到你脑海里,那些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动作,脸上有什么表情等等。”
麦瑞迪缓缓说:“不错,可是…你知道,还是有点距离,而且可能遗漏很多。例如我记得我刚听说安雅要离开凯若琳时,觉得非常震惊,可是我却记不得是他还是爱莎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