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的。当然,得付遗产税,可是我父亲的一半财产在这儿,眼下,劳伦斯可以和我们待在一起,也有他的一份。当然,开始时我们会感到拮据一些,因为,正如我曾告诉过你那样,我自己在财务方面还有点亏空。眼下那批家伙还在等着哩。”
由于英格里桑的即将离丢,大家都如释重负,我们吃了一顿发生惨事以来感到最为适意的早餐。辛西娅自然更加精神勃勃,轻松愉快,她看上去又如原来那么健美漂亮了。除了劳伦斯仿佛依然那么忧郁、胆怯外,我们大家都非常高兴,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崭新的,满怀希望的前景。
不用说,报纸上已经连篇累牍地登满了这一惨案的消息。引人注目的大字标题,这家人家每个成员的简历,微妙的影射,以及惯用的、大家所熟悉的诸如“警方已有线索云云”之类的陈词滥调。对我们真是什么都不加吝惜。
这是个无精打采的时日,战争一时打得不死不活,于是报纸就使劲地抓住上流社会生活中的这类犯罪行为大做文章,“斯泰尔斯庄园奇案”就是当时的话题。
这自然使卡文迪什家的人十分恼火。这座宅邸不断受到那批新闻记者的包围,他们虽然一直未被允许进入房子,但他们仍继续逗留在村子里,以及在庄园的庭园中。
带着照相机埋伏着,等候拍摄这家人家的任何一个未加留神的成员。我们整天都生活在一股宣传的疾风之中。伦敦警察厅的人员来来往往,调查、询问,目光锐利,言语冷淡。至于他们搞出什么结果,我们则一无所知。他们是不是有了线索?还是整个事情仍然处于未被查明的罪行一类?
早餐之后,多卡斯相当神秘地走到我的眼前问我,她是否可以和我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是什么事,多卡斯?”
“哦,是这么一回事,先生。今天您多半能见着那位比利时先生吧?”
我点点头。
“是这样,先生,您知道,他特意问过我,我的女主人或者别的什么人,是不是有件绿色的衣服?”
“对,对。你发现一件了吗?”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不是那么回事,先生。不过后来我想起,少爷他们(多卡斯仍旧把约翰和劳伦斯称作‘少爷’)有只什么‘化装箱’,它就在前屋的阁楼里,先生,是口大柜子,里面全装满旧时的衣服和各种化装服饰,什么都有。
我突然想到那里面也许有件绿色的女服。因此,请您告诉一下那位比利时先生——”
“我会告诉他的,多卡斯,”我答应说。
“多谢您了,先生。他是一位非常和蔼的先生,他打听事情,问起问题来,和伦敦来的那两位侦探完全不一个样。我通常是不要看外国人的,可是从报纸上说的我了解到,这些勇敢的比利时人是些不同寻常的外国人。确实是这样,他就是一位说话非常和气的先生。”
亲爱的老多卡斯!当她站在那儿,一张诚实坦率的脸向上朝着我,我心里想,她是一个那正在迅速消失的老式女仆的多好的典范啊。
我考虑,我得马上去村子拜访波洛;可是,我在半路上碰上了他,他正来庄园,于是我立即将多卡斯的口信转告了他。
“啊,这位勇敢的多卡斯!我们得去看看那柜子,虽然——不过没有关系——我们还是可以检查的。”
我们通过一扇长窗进入了屋子。门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我们就迳直爬上那间阁楼。
一点不错,是有一口柜子,是口精致的老式箱柜,上面全是黄铜的饰钉,里面装满一切可以想得出的衣着服饰。波洛毫不客气地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都草草扔到地板上。有一、两样深浅不同的绿色织物,可是波洛看后都摇摇头。他对这次搜查似乎有点冷淡,仿佛他估计到不会有什么大结果。突然,他惊叫了一声。
“那是什么?”“瞧!”
柜子都快掏空了,就在柜底摊着一大绺漂亮的黑胡子。
“啊!”波洛喊道。“嘿,嗨!”他双手提着它翻看了一阵,仔细作了检查。“新的,”他说。“是的,全新的。”
他踌躇了一会后,把它放回到柜子里,又象原先一样在它上面堆上所有其它的东西,然后敏捷地走下楼来。他径直走向餐具室,我们在那儿找到了正在忙着擦银餐具的多卡斯。
波洛用一种法国人的殷勤态度向她问了好,然后说:
“我们刚才已经仔细查看过那只柜子了,多卡斯,我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件事。那里面的确收藏了不少东西。我想问问你,那些东西他们常用吗?”
“噢,先生,现今不很常用了,虽然我们还是经常搞,少爷们管它叫‘化装晚会’的那种活动。有时这种活动非常有趣,先生。劳伦斯先生,他扮演得真精彩。好笑极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扮成波斯查[1]下楼来的那个晚上。
我记得他是那么叫的——这是个东方国家的国王什么的吧。他手握着一把厚纸板做的大刀子,冲我说:‘当心,多卡斯,你得对我恭恭敬敬。这是我的磨得特快的短弯刀。要是你惹得我生起气来,它就叫你脑袋搬家!’辛西娅小姐,他们管她叫阿巴希[2],大概是这么个名字——我想这是个法国式的杀人凶手一类的角色吧,她看上去象真的一样。你决不会相信,一个象她那么年轻漂亮的小姐竟能扮成这样一个凶恶的暴徒。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她来。”
“这些晚会一定有趣极了,”波洛亲切地说。“我想,那次劳伦斯扮成波斯沙时,是戴了柜子里那绺漂亮的黑胡子下楼来的吧?”
“他是戴了一绺胡子,先生,”多卡斯笑着回答说。
“这我全知道,因为为了做这玩意儿,他还向我借过两绞黑绒线呢。我敢说,站得稍远一点的话,它着上去简直象是真的,至于说楼上有一络假胡子,这我一点不知道。我想,那一定是一直后来才买的。头发方面,据我知道,只有一顶红假发,别的就没有了。他们多半是用烧过的软木炭的——虽然在把它洗去时,弄起来很脏。有一次,辛西娅扮一个黑人,哦,她就招了麻烦。”
“这么说多卡斯不知道那绺黑胡子,”当我们出来重又走到过道里时,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你认为这就是那一绺?”我热切地低声问道。波洛点点头。
“我是这么想。它已被修剪过了,你注意到没有?”“没有。”
“剪过了。完全剪成了英格里桑先生的样子,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两根剪下的胡子。哈斯丁,这案子可奥妙哩。”“我真纳闷,是谁把它放进柜子的呢?”
“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波洛冷冰冰地说。“他在这幢房子里选择这么一个不会被觉察的地方来藏放它,这你想得到吗?是的,他很聪明。但是我们应该更聪明。我们应该聪明得使他一点都想不到我们是聪明的。”
我默然表示同意。
“瞧,朋友,你对我帮助是很大的。”
听了这赞扬的话,我十分高兴。以前,有时我总感到波洛并没有了解我的真正的价值。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继续说。“你对我来说是十分宝贵的。”
这自然使我感到非常满意,可是波洛下面的话却叫人不那么高兴了。
“在这幢房子里我必须有一个助手,”他沉思着说。
“有我。”我表示。
“不错,可是你胜任不了。”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且表现出来了。波洛急忙解释说:
“你没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你正和我在一起工作。我需要一个在任何方面都和我们没有联系的人。”
“哦,我明白了。约翰怎么样?”
“不行。我看不行。
“这位老兄也许不太机灵,”我沉思着说。
“霍华德小姐来了,”波洛突然说。“她正是我所要的人。不过,自从我为英格里桑先生开脱罪责以来,我已失去她的好感了。但是,我们还是可以试一试。”
霍华德小姐点了点头,那是一种极为勉强的礼貌,她总算同意波洛的谈几分钟话的请求。我们走进小休息室,波洛关上了门。
“好吧,波洛先生,”霍华德个姐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说吧。我忙着呢。”
“你还记得吗,小姐,我曾经请求你帮助我?”
“是的,我记得。”女士点点头。“我曾告诉你,我很乐意帮助你——绞死阿弗雷德·英洛里桑。”
“啊!”波洛严肃地朝她仔细看着。“霍华德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要求你能予以如实地回答。”
“从来不会说谎,”霍华德小姐回答说。
“是这么一个问题。你仍然认为英格里桑大太是她的丈夫毒死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尖刻地反问道。“你别以为你那漂亮的解释会对我有丝毫影响。我承认到药店买士的宁的不是他。”
“那有什么?我敢说,他浸泡了毒蝇纸,就象我一开始就告诉你的一样。”
“那是砒霜——不是士的宁,”波洛温和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用来干掉可怜的埃米莉,砒霜和士的宁是完全一样的。既然我确信这是他干的,他怎么干,这对我来说毫无关系。”
“确实如此。既然你确信这是他干的,”波洛平静地说。“我想以另一种方式提出我的问题。你从内心来说,到底是不是认为英格里桑太太是她丈夫毒死的?”
“天哪!”霍华德小姐喊了起来。“我不是一直对你们说他是个坏蛋吗?我不是一直对你们说他会把她杀死在床上吗?我不是一直把他恨透了吗?”
“确实如此,”波洛说。“这完全证明了我的一个小小的想法。”
“什么小小的想法?”
“霍华德小姐,你还记得我的朋友刚到这儿那天进行的一次谈话吗?他对我说了,其中你有一句话对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你曾断言,要是发生了犯罪行为,任何一个你所爱的人被谋杀了,你确信,你凭直觉就能知道谁是罪犯,即使你完全不能证实这一点,这你还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是那么说的。而且我也相信是那样。我猜想,你认为这是胡说八道吧?”
“一点也不。”
“可是你并没有注意到我对阿弗雷德·英格里桑的直觉吧?”
“是的,”波洛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因为你的直觉不是英格里桑先生。”
“什么?”
“是的。你想要相信他犯了罪。你相信他会犯这个罪。但是你的直觉告诉你,他没有犯这个罪。它更多地告诉你的是——我要说下去吗?”
她迷惑不解地注视着他,做了个稍稍表示肯定的手势。
“为什么你一直反对英格里桑先生这么激烈,这我来告诉你好么?这是因为你试图相信你想要相信的事情。这是因为你试图抑制往你的直觉,而你的直觉是告诉你另一个名字——”
“不,不,不!”霍华德小姐挥起双手激动地喊了起来。“别说!哦,别说!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不知道我的脑子里怎么会钻进这么个荒唐的——这么个可怕的——念头!”
“我说得对,还是不对?”波洛问道。
“对的,对的;你一定是个能猜善算的男巫。可是事情不可能是这样——这太荒谬了,太不可能了。这一定是阿弗雷德·英格里桑。”
波洛严肃地摇摇头。
“这事别问我了,”霍华德小姐继续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也不会承认,那怕对我自己。一想到这样的事,我就会发疯的。”
波洛点点头,仿佛感到满意。
“我不再问你什么了。对我来说,证实事情如我所想就足够了。我——我也有一种直觉。为了达到共同的目标,我们将携手一起工作。”
“别要求我帮助你,因为我不愿意。我连个小指头都不会提起来——到——”说到这儿她踌躇了。
“你会不由自主地帮助我的。我对你没有要求——但是你会成为我的助手。你不可能去帮助你自己的。你只会去做我希望你做的事情。”
“那是什么呢?”“你会看到的!”
伊夫琳·霍华德低下了头。
“是的,我不能帮着做那种事情。我要一直等着——一直等到我被证实是错了。”
“要是我们错了,那也好,”波洛说。“没有一个人会比我更高兴的。可是,要是我们对了呢?要是我们对了,霍华德小姐,那时你站在谁的一边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吧。”
“这事可以下作声张。”
“没有必要秘而不宣。”
“可是埃米莉本人——”她突然停下不说了。“霍华德小姐,”波洛严肃地说,“这对你来说是不相称的。”她突然仰起埋在手中的脸。
“是的,”她镇静地说,“那可不是伊夫琳·霍华德说的话!”她蓦地骄傲地把头向上一甩。这才是伊夫琳·霍华德的话!她要站在正义一边!要付多大代价就让它付多大代价吧!“说着,她跨着坚定的步伐走出了房间。
“瞧!”波洛看着她的背影说,“一个多有价值的助手。这个女人,哈斯丁,她是很有头脑,很有心眼的。”
我没有应声。
“直觉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它既没法解释,又不能忽视。”
“你和霍华德小姐似乎都知道你们在谈什么,”我冷冷地说。“也许你还没意识到我可仍在五里雾中。”“真的?是这样,我的朋友?”
“是的。给我开导开导,行吗?”
波洛朝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会。接着,使我极为惊诧的是,他坚决地摇摆头。
“不行,我的朋友。”
“啊,瞧你,为什么不行?”
“一个秘密最多两人知。”
“嘿,我认为,对我也保密,这很不公平。”
“我没有保密。我知道的每一个事实,你都了解。你可以从中作出自己的推论。现在是个思考的问题。”“可我还是有兴趣了解一下。”
波洛菲常诚挚地注视着我,又摇了摇头。“瞧,”他忧伤地说,“你没有直觉。”“你现在要求的是智力,”我指出。
“这两者常常是在一起的,”波洛莫测高深地说。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如此毫不相干,我甚至都不愿费神来回答他。但是我暗自决定,如果我有了什么有趣的、重要的发现的话——毫无疑问、我是会发现的——我也要保守秘密,用最后的结果来使波洛大吃一惊。
坚持自己的权威有时常常是一个人责无旁贷的事。
[1]应为“沙”,波斯国王的称号,此处多卡斯把声音搞错了。
[2]法语中的“强盗、暴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