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长朱里斯·恩德比将他的眼镜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然后戴回鼻梁上。
贝莱心想:这一招真是高明,在思考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你还有事可做,而且不像点烟斗那样得花钱。
正因为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掏出自己的烟斗,将所剩无几的低劣烟丝塞了些进去。烟叶是地球上仅存的奢侈作物之一,但不久的将来恐怕也要消失了。从贝莱出生那年算起,烟叶的价格就一直上涨,从未下跌;配额则是越来越少,从来没有增加过。
调整好眼镜后,恩德比将手伸向位于桌沿的开关,轻轻一按,办公室的门便暂时变成单向透明。“对了,现在他在哪里?”
“他告诉我说想在局里到处看看,于是我请杰克·托宾担任向导。”贝莱点燃烟斗,并谨慎地锁紧隔板,因为局长和大多数非瘾君子一样,对烟味相当反感。
“我希望你没告诉他丹尼尔是机器人。”
“我当然没说。”
局长漫不经心地只手拨弄着桌上的自动月历,显然还放不下这档事。
“情况如何?”他的眼睛并未望向贝莱。
“中等棘手。”
“真抱歉,利亚。”
贝莱以坚决的口吻说:“你应该先警告我,他看来和人类一模一样。”
局长显得相当惊讶。“我没说吗?”然后,他突然火冒三丈,“妈的,你自己早该料到。如果他长得像机·山米,我绝不会要求你把他带回家去,你说对不对?”
“我明白,局长,可是你见过像他那样的机器人,我却从未见过,我甚至不知道这种东西真正存在。我只是希望你能先提一下,如此而已。”
“好吧,利亚,我向你道歉。你说得对,我应该先告诉你的。只不过我这份工作,这些烦心的事,搞得我心神不宁,所以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无缘无故乱发脾气。他,我是说那个叫丹尼尔的东西,是个新型的机器人,目前仍处于实验阶段。”
“他自己已经对我说明了。”
“喔,是吗,那就好。”
贝莱觉得有点紧张,因为时机终于到了。他咬着烟斗,故意若无其事地说:“机·丹尼尔替我安排了一趟太空城之旅。”
“太空城!”恩德比立刻满脸怒容地抬起头来。
“是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下一步,局长。我想看看犯罪现场,当场提几个问题。”
恩德比断然摇了摇头。“我认为这并非好主意,利亚。我们已经做过详尽的现场搜证,我不相信你还能发现什么新东西,更何况他们是一群怪人。小心谨慎!对付他们需要格外小心谨慎,而你欠缺这种经验。”
他将丰腴的手掌按在额头上,以突如其来的激动口吻说:“我恨他们。”
贝莱也刻意在声音中透出敌意。“妈的,那机器人根本不该来,我也根本不该去。和机器人平起平坐已经够糟了,矮一截更令我受不了。当然,如果局长认为我不足以胜任这项调查工作,那么……”
“不是这样的,利亚,问题不在你,而在那些太空族,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古怪。”
贝莱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既然这样,局长,请你跟我一起去吧。”这时,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中两指下意识地交叉起来。
局长瞪大了眼睛。“不,利亚,我不能去,你别为难我。”他显然好像及时刹住车,并没有一吐为快。然后,他带着虚假的笑容,改用平静许多的口吻说:“你也知道,我有很多公事需要处理,已经积压好几天了。”
贝莱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么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不妨稍后利用三维化身出现在那里。只要一下就好,明白吧,以便适时对我伸出援手。”
“嗯,可以,我想这点我做得到。”他的口气不怎么热切。
“太好了。”贝莱看看墙上的钟,点了点头,然后站起来,“我会和你保持联络。”
在离开这间办公室之际,贝莱回头望了一眼,还故意将关门的动作放慢几分之一秒。他瞧见局长正准备趴到桌上,将头埋进臂弯里,而且身为便衣刑警的他,几乎可以发誓听到了一声啜泣。
耶和华啊!他感到震惊不已。
当他越过大办公室时,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就近在一张办公桌旁坐了下来。那张桌子的主人抬起头,随口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忙自己的事,贝莱却完全没有理会他。
他从烟斗内取出隔板,用力一吹,再将烟斗反转,放在桌面的一个小型吸灰器上,下一刻,烟丝化成的白色灰烬便被一吸而尽。然后,他颇为懊悔地看了看空烟斗,重新装上隔板,最后将它放回口袋。又有一斗烟和自己永别了!
他开始重新考量刚才发生的一切,就某方面而言,恩德比的反应并不令他讶异。他早就料到自己安排这趟太空城之旅并不会很顺利;他也早就听过局长一再强调和太空族打交道有多么困难——即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得由经验丰富的谈判专家出马,否则势必凶险万分。
然而,他并未预期局长那么容易就让步了。在他的想象中,最起码恩德比也会坚持要和自己同行。面对这么重大的刑案,其他公事的那点压力根本不算什么。
而贝莱并不希望出现那种结果,他所希望的正是目前这样的安排。他就是要局长以三维化身的方式出现,以便能在一个安全无虞的地点,目睹一件事的全程经过。
安全两字正是关键。贝莱需要一个不会及时蒸发的目击证人,当作他自身安全的最低限度保障。
没想到局长二话不说,便一口答应下来。贝莱随即联想起临走前听见的啜泣声(虽然细微难辨),心中不禁感叹:耶和华啊,学长承受的压力快要令他崩溃了。
这时,贝莱身旁冒出一个愉悦却含糊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
“你又在搞什么鬼?”他凶巴巴地问。
机·山米脸上维持着那个愚蠢的笑容。“杰克要我告诉你,利亚,丹尼尔在等你了。”
“好,你可以滚了。”
他望着那个机器人的背影,忍不住直皱眉头。一个那么笨拙的金属装置,竟然把自己的名字随时挂在嘴上,真是欺人太甚了。当初机·山米刚进警局的时候,他就曾经抱怨过这件事,但局长耸了耸肩,解释道:“凡事不能两头兼顾,利亚。民众要求公务机器人必须内设强大的友善线路,好吧,结果就是这样。他对你有好感,所以他毫无顾忌地直呼你的名字。”
友善线路!事实上,无论任何类型的机器人,一律不可能伤害人类,这正是所谓的“机器人学第一法则”: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在每一个正子脑的制作过程中,这条命令都被深深印在基础线路上,没有任何情绪能够干扰或取代它,所以毫无必要加装特定的友善线路。
但是局长的说法也没错,地球人对机器人的疑虑已经到了非理性的程度,因此友善线路必须存在,正如同每个机器人都必须配上一张笑脸。至少在地球上,无论如何有其必要。
不过,机·丹尼尔却从来不曾微笑。
贝莱一面叹气一面起身,心想:太空城是下一站——也或许就是终点站!
如今,大城警方和某些高级官员仍有一项特权,那就是乘坐警车驶过大城内各条通道,甚至可以使用一向禁止行人进入的古代地下公路——多年来,自由派人士一再要求将这些公路改建成儿童游乐场或购物区,不然改为捷运带或缓运带也好。
然而,诸如“安全至上!”这样的强烈呼吁始终势不可挡。万一发生社区消防设施无法自行扑灭的大型火灾,万一发生电力或通风系统的大规模故障,更重要的是,万一发生严重的暴动,那么大城的警消人员必须有办法尽快抵达现场。因此,无论现在或将来,这些公路都具有无可取代的重要性。
在此之前,贝莱曾经数度穿越这些公路,但空空荡荡的凄凉感总是令他心情沮丧。感觉上,温暖且充满生命脉动的大城仿佛远在百万英里外。坐在警车的驾驶座上,眼前的公路就像一条中空的巨蟒,不断向前延伸;每当经过一段弯道,它又会沿着新的方向继续展延。而在身后,他不看也知道,则是另一条不断收缩封闭的中空巨蟒。这些公路虽然一律灯火通明,但在一片沉寂和空虚之中,光亮显得毫无意义。
机·丹尼尔并未试图打破沉寂,也并未试图填补这份空虚。他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就像当初面对人潮汹涌的捷运带一样,他对空荡荡的公路同样无动于衷。
说时迟那时快,这辆警车突然鸣起警笛,同时猛然蹿出公路,转入属于大城通道系统的“车道”。
为了表示对旧日的崇敬,每条车道仍一板一眼地在重要通道口设置路标。不过,这些车道上的车辆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警车、消防车和维修车辆偶尔使用,因而总有行人毫无顾忌地走在上面。这时,由于贝莱的车子声势惊人,众人狼狈地连忙四散走避。
听见噪音自四面八方涌来,贝莱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惜好景不长,他们又走了不到二百码,噪音便逐渐消失,因为警车已转进通往太空城入口的另一条车道。
太空城的警卫显然一眼就认出了机·丹尼尔,纷纷向他点头致意。虽然他们都是人类,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
其中一名警卫向贝莱走过来,行了一个完美但稍嫌僵硬的军礼。他身型高大,神情严肃,不过就体格而言,他并非机·丹尼尔所代表的那种十全十美的太空族。
他说:“阁下,请出示您的身份证件。”
接过证件后,警卫迅速但详尽地检视了一遍。贝莱注意到他戴着一副肉色手套,而且两个鼻孔各塞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滤器。
警卫又敬了一个礼,然后归还了证件。“这里有一间小型的男用卫生间,如果您想淋浴,我们十分欢迎。”他说。
贝莱打算说并没有这个必要,但就在警卫后退之际,他发觉机·丹尼尔趁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机·丹尼尔说:“根据惯例,以利亚伙伴,大城居民进入太空城之前都要淋浴。我知道你绝不希望由于消息不灵通,而令你自己或你我为难,所以我才直言不讳。我还要进一步建议,如果你有任何卫生上的需要,最好顺便处理一下。在太空城里面,并没有任何相关设施。”
“没有相关设施!”贝莱大声喊道,“但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啦,我的意思是,”机·丹尼尔说,“没有供大城居民使用的相关设施。”
贝莱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与敌意。
机·丹尼尔说:“很抱歉,惯例如此,我只能表示遗憾。”
贝莱一语不发地走进卫生间,随即觉得(而非看到)机·丹尼尔跟着自己走了进来。
他心想:监视我吗?要确保我把大城的灰尘通通洗掉?
在狂怒之中,他猛然想起自己给太空城所准备的“惊喜”,心头不禁一阵快感。虽然这样做等于拿着一把手铳抵住自己胸口,他却突然不在乎了。
卫生间相当小,但设备齐全,而且非常干净,就像刚刚消毒完毕。空气中有点刺鼻的气味,贝莱刻意闻了闻,一时之间并没有答案。
不久他便想到:臭氧!原来他们是利用紫外辐射来消毒。
一个小型指示灯明灭了几次,然后便一直亮着,上面有一排字:“访客请脱去所有的衣物和鞋袜,置于下方容器内。”
贝莱勉强照做。他先解下手铳,等脱光衣服后,再将手铳皮带缠在腰际。可想而知,感觉上又重又不舒服。
那个容器随即关上,吞没了他的衣物。原先的指示灯熄灭了,前方又亮起一个新的指示灯。
灯上写着:“访客请料理卫生需求,然后根据箭头指示使用淋浴。”
贝莱觉得自己好像装配线上的一台工具机,正在被远方的力场刀慢慢切割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