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书(马来西亚)
黎紫书,女,本名林宝玲,生于1971年,马来西亚怡保人。曾获中国台湾《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马来西亚花踪文学奖马华小说首奖(1995、1997、1999)、云里风年度优秀作家一等奖(1996)等。著有短篇小说集《天国之门》、《山瘟》,微型小说集《微型黎紫书》《无巧不成书》,散文集《因时光无序》等。
如果我也死去,我们会更靠近一点。而我没有死,只是一身病。病,没有痛,只是内里很干的一种状态,很渴,很饿,不断呕吐。那么一个有鞭炮声的春,塑胶桃花真诚地开着,门前的春联红得烧起来。我躺在懒人椅上,想象自己将死。医生说:“你病了,心病。”太多的幻想如太多荷尔蒙,也不是我愿意的,就是一直自行分泌,想象遂而为病,虚幻为病,疏懒为病,不死亦为病。
你死的那一刻我别过脸去,不是不忍,而是抗拒。这样你就想离开了,而果然真的离开,许多债没有还清。死了以后你很干净,病菌仍然在啮咬你的身体,并且分外卖力,有点像是在替你清理遗骸,是菌葬。化为乌有是你对人世的归还;乌有,便是连尘土也算不上。
你死了我守在尸体旁,给你盖被,掰开你的拳头,没有惊动别人。你死了我有很多话要讲,但都跟童年和回忆无关,跟我们无关,就好像闲话家常。隔邻床位的阿伯问我你是不是死了,为什么没有扯鼻鼾。我有点心虚,像是你被我害死的,但我以为自己才是受害者;你有什么呢,拍拍屁股就走人,留给我虚空,留给我没有对象的怨怼与仇恨。
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人发现你的死,如果有,只是因为没有了你的鼾声,邻床阿伯睡得不太安稳,半夜醒来还是要说,你爸爸睡得死透透。我笑得很阴森,医院冰凉的空气里这样冷冷笑着,觉得自己像鬼。护士送来的饭菜我都替你吃了,然后替你呕吐,都是一样的秽物,都酸,都苦。真不知道自己想要隐瞒到什么时候,其实只是对以后感到无助,不知该如何想象你的不存在,以及你不存在以后的我的存在。
我倒没有想过以后我就不复存在了。小房子突然变得很大,而我变得很小,很小又很安静,可以不动,可以不发声,只要躺在你睡过的懒人椅上就好了。饿的时候想象用膳,渴的时候想象饮水,困的时候想象睡眠,一天二十四小时可以一动不动,近乎虚拟地活下去。医生说我病了,有精神分裂的症状,给我镇静剂,给我安眠药。可是医生,我已经够安静了,尸体一样地安静;我睡得很香很甜,没有想象做梦,死亡一样陷得很深。几颗药丸拿在掌心会发光似的,我躺下来想象服药,连苦味都是真切的,因而想呕,就呕了,呕出来许多奄奄待毙的萤火虫。
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像你一样被扶到中央医院,一手拿面巾一手抱着塑胶桶。你跟来来往往的护士说你要呕,便身体力行地抱紧塑胶桶呕出了呕吐的声音,还有酸黄的胃液和口水。我不记得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但视野一直有你,你的正面你的侧身你的背影,你生你老你病你死,你就这样消失。我记得当时在想像你的讣告,好不好就写你死于冷汗、愧疚、懊恼、梦、空白、报应、饕餮?医生说你一身是病;你会从头发到脚趾全部溃烂,你的内脏将全部化为脓汁。但医生说,你看看他的心电图,你看看他这强壮的一分钟七十五跳,简直像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是的,你人老心不老,你不死心,你还在留恋什么。
你死后我唯一很想做的事情是放火烧屋子,连车子一并烧掉。但我毕竟没有做,甚至没有想象。你的气味滞留在这里那里,你的病菌仍然在飘荡和繁殖;车子依然很臭,好像你的生活还在延续,你的颓废和败德,你的干旱的人世。其实从你搬过来的第一日开始,我就不得不坠入这氛围里,好像我是被你放在两只行李箱里一起带过来的,好像你的死和我的不死都是由你预谋好的,一台戏。
现在这台戏就剩我一人撑下去了,我从懒人椅上爬起来,要在你的遗物里找出一个阴谋来。都是在你住进来后已经被发现过的东西,预诊卡、胰岛素注射器、泰铢硬币、当票、红黄蓝绿许多药丸、糖果包装纸、身份证、有血和痰渍的纸巾、肾脏专科的账单,这些东西足够将你的后半生完整地诠释出来了。你的大老婆在电话里说:“有怎样的风流堕落就有怎样的报应!我不会可怜他的。”于是你像一件无人认领的物事被托运到我的屋子里来,你挽着两只行李箱,你咳嗽,你说“我回来了。”
你死了以后我终于确认了这事实。在医院里,当我伏在你卧尸的床沿,忽然知道这就叫拥有,因为你不再离开,我将不再感觉失去。你死了我就踏实了,你死了就好,屋子回到过去的宁静,无人干扰我与寂寞相互撕咬,但你的行李箱仍在,你的霉菌无声息而喧嚷。你在。护士把我摇醒,喂喂喂,你爸爸死了,你发神经,还抱着他的尸体,都硬了,都要生虫了,都要发臭了,喂喂喂。
你说好了死后要火葬,你坐在车子后座,你的脸在倒车镜里枯萎。终于你答应要去医院,好像就打定了死的主意,也做好了死的准备。抱蓝色塑胶桶的男人朝桶底自说自话,他说死后烧成灰要撒在海上,一了百了。我想到战争与和平,想到公义与人道,想到你若死,本质上到底是污染还是环保;想到我在乐浪岛或马尔代夫游泳时,你的骨灰将沾上我的身体潜入我的阴道,想到自己将要怀孕了,想到轮回和循环。
医院人很多,排队急诊的人都有一种时日无多的气色。大家在不明所以之中流动,流血的先治昏迷的随后,你这种不痛不痒的唯有枯坐。我们在急诊部的登记柜台前面并肩坐着,我以为你有话想说,而你只是呕和咳嗽。我后来把座位让给一个假作呻吟的印度老妇,我四处走动,但我正视有你,侧视有你,背向你却仍感知你。我感到生命如此无语和不圆融,我们都有所缺,我们必将在欲语未语之际,带着遗憾死去。
你叫我找一个男人嫁出去,我很辛苦地咽下一口面包,在胃囊里面包还在发酵,你就是我唯一的男人了。面包变硬和发霉,咖啡里有蟑螂浮潜,音乐还是蓝调的,你怎么说,我的男人?只要一天你还在,我就无法对婚姻释怀,我的脑海里有女人蹲着的背影,煮白切鸡,腌黄瓜酸。乖乖,黄瓜心给你蘸酱油吃,拿一张小板凳坐在屎坑边,安静地吃你的黄瓜心。黄瓜心有甜甜的一股香,女人的泪是苦的,酱油咸,我很乖很安静,坐在小板凳上等你。
小学的时候我在歌咏班里学过一首歌《记得当时年纪小》,可是高音的部分我拉不上,该停顿的时候我停不了。我曾经是多么平庸的一个孩子,家长日没有人来领我的成绩册。喂,你的爸爸呢妈妈呢?他们没来我就不发成绩册了。我剪了冬菇头,刘海长得遮挡住视线。老师说你的学杂费没交你的图书费没交你的乐捐卡没拿回来,喂喂喂。三年级我就开始在成绩册和一干文件上冒充家长签名,老师说这孩子绘画天分很高。有时候我也帮你在文件上仿冒别人的签名,先在过时的报纸上练习许多遍,直到你点头笑。
以后知道你住过拘留所,我一点也不诧异。你总是犯规和使坏,你利用过一个小女孩的艺术触觉和绘画天分,活该。而你在拘留所过了七天并没有改变什么,欠着一屁股债,女人孩子在家中诅咒你,滚远去,别死在这里。印尼外劳说老板三个月没出粮了,印尼人用印尼话咒骂你,他们带着小工厂里仅余的旧电器离去。有一台电冰箱是从我这儿搬过去的,电单车也是,还有没有了绿色的彩色电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