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马来西亚)
朵拉,女,原名林月丝,出生于马来西亚槟城,祖籍福建惠安。现为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理事、《南洋商报》等报刊专栏作家。曾受邀为马来西亚多家报纸杂志及美国纽约《世界日报》、中国台湾《人间福报》撰写副刊专栏。曾任马来西亚“棕榈出版社”社长、《蕉风》文学双月刊执行编辑、《清流》文学双月刊执行编辑。出版过短篇小说集、微型小说集、散文集、随笔集、人物传记等多种。曾获国内外多个文学奖项。
莫丽亚来找我时,一双眉毛掉落了一半,剩下的半截淡得看不见,乍看之下像来了个没有眉毛的人,眼睛下面又挂个大黑眼袋,肿肿的,两片嘴唇干瘪瘪的,和前次我见她时简直判若两人。
我很吃惊,因为我与她着实还没有熟络到这等“赤裸相见”的程度,何况她的脸苍白无色,她从来不曾把这种脸色给我看过。外面都说莫丽亚是个很讲究打扮的女人,我相信她不是忘了化妆,而我更相信的是美容师说的:“一个女人无论多么美丽,倘若超过三十五岁,她最好是略施脂粉才好出门。”这不关礼貌,至少给自己做人的信心呀。我才刚把门打开,她就立即冲进来,来势汹汹,非常不客气,我是有点害怕,她看起来完全像个失去理智的泼妇。我请她坐下,心里忐忑不安,正要开口问她是什么事,她倒一言不发地先对着我掉泪了。
因为过于意外,所以我愣了半晌才出声:“莫丽亚,是什么事?”
她口齿不清地一边哭一边说,但我还是听清楚了:“你替我把苏媚叫出来。”
在一个陌生女人的面前,她却连基本的礼貌也不顾,可见她必定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我不是不同情她,但我却忍不住要皱眉:“苏媚不在家。”
莫丽亚一直在用手揉眼睛,又吭哧吭哧地擤鼻涕,像个老女人在看老粤语片时那般凄惨。她当然没看见我不耐烦的神色,她继续说:“那你就叫陈志荣出来好了。”
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弄错了。
我礼貌地按捺住不悦,懊恼地向她解释:“莫丽亚,这间房子只有我和苏媚两个人合租,没有男人的。”
莫丽亚显然不是不信,但她坚持:“最近苏媚和陈志荣混在一块,我的朋友们都这么说,你无论如何要把他们两个叫出来。”
朋友,她那些算什么朋友?真正的朋友是不多嘴、不管闲事、不说人是非的。
莫丽亚大约是不知道的,她所有的气愤仿佛全跑进她鼻孔里去了,她的鼻翼随着胸口的大力起伏不断地掀动。我看到她鼻子上和双颊边的毛孔油腻粗大,比皱纹还要难看。
我真的有点不忍,一个女人一旦失去了丈夫的欢心,就会变得如此丑陋不堪吗?
我仍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紧紧地挨在陈志荣的身旁,一双手紧紧地扣住陈志荣的臂膀。宴会里人很多,可是她的声音是最大的,越过无数的人头还听得一清二楚:“我说呀,我的志荣嘛……”
如果不听声音,她的服装与打扮倒也颇为考究而且相当适合她富家太太的身份。后来我听见她和一班太太们说话:“我的美容师、我的服装设计师,不管说什么我都听的。”我冷冷地笑了,我这下子知道她的品位不是自个儿的,而是用金钱买来的。她是有眼光的,起码她选对了美容师,以及服装设计师。因为她的外表看起来是美丽的。
一个女人化了妆与不化妆,差别竟有这么大,这除非是亲眼目睹,不然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莫丽亚垂着一双半条淡得看不见的眉毛:“孙小姐,你一定知道苏媚在哪里,你做做好人,偷偷告诉我好吗?”
我被这个一心想找老公回家的女人搞得啼笑皆非。真正的好朋友是彼此都不会出卖对方的;况且站在我的立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的。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
她没想到我会拒绝,呆怔了一下,接着沮丧地问:“那你告诉我,孙小姐,志荣呢?志荣到哪里去了?”
我吸了一口气,在一刹那间,我以为莫丽亚知道真相了,然而我还是硬着头皮,轻轻地摇摇头。
莫丽亚大约是再也沉不住气了,她的语气顿时凶悍起来:“你不知道?孙如明……”她冷笑的样子不见狠,却有些悲惨,脸色渐渐变得很难看,“苏媚与你同住一屋子,而你对她的事什么也不知道?你少装蒜了!”
其实苏媚去了哪里跟志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一个女人到了要到另一个女人那儿去找老公的地步,他们夫妇之间的问题恐怕不是找到人就能解决的了。
想了一想,我说:“苏媚最近的航线是飞泰国的。”
“哼!”莫丽亚口不择言地忘了风度破口大骂起来:“她们这些做空中小姐的,都是滥货!不管男人结了婚没有,只要知道对方有钱,一碰上就立刻自己送上门去。”
我一听觉得她已经不可理喻了,于是皱眉不出声。
她自以为是找到个不发言的好听众,索性把桌子上的香烟拿了一支便点燃起来,手颤抖着:“孙如明,你知道苏媚……陈志荣是个空心大老倌,她休想自他身上捞到半分钱。”
说完她激动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她呛着了自己,大约平时她是不怎么抽烟的。她大力咳个不停,脸都红了。但她仍不放过苏媚,极为气愤地:“等她回来,我会来找她算账的!”
我到厨房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她这时又恢复平静了,居然略带客气地向我道谢:“谢谢你,孙小姐。”
她喝了水,勉强苦笑:“你也许要笑我,孙小姐,但是,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你不知道,孙小姐……”
她说着说着便哭起来。我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更没有想到莫丽亚会对我这个半生不熟的朋友诉说,我觉得手足无措,也不知要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对,只好默默地看着她。
“陈志荣与我结婚时,不过是我爸爸公司里的一个小职员,他是凭借我才捞到现在这个经理职位的……”那份鄙弃的语气叫人听了很替陈志荣可怜。
做妻子的做久了,在言词间往往会忘记丈夫也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也许这就是造成夫妇感情破裂的最主要原因了。虽然大家都说女权抬头了,可是男人最受不了的仍然是妻子口口声声抬高自己来贬低他。
我仍然静静地听,不发表意见。她是来发泄的,不是来听取意见的。
“我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陈志荣搞上一个唱卡拉OK的臭女人,幸亏让我的亲戚发现了他们的奸情。我没让陈志荣知道,花了一大笔钱,才将那个贼女人打发了出去。”这会儿,莫丽亚又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娓娓道来。
“第二个儿子满月后,我又发现他和办公室的女秘书偷情。这回我学聪明了,静悄悄趁他出国时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炒了鱿鱼。那个勾搭别人老公的女人倒也自知理亏,不敢多问,做贼心虚呀,后来就听说到东马去了。”
老实说,如果我是莫丽亚,我早就与陈志荣一刀两断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专门趁着妻子身体不便时在外面找女人。我禁不住对面前这个脸容憔悴的女人生出一份同情。这种依靠金钱来维系的夫妻关系,她也苦苦地争着要?
“那一阵子陈志荣收敛了些,大概他也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他在外头的劣迹。我还以为这回是浪子回头,谁知是高兴得太早。这几个月他又开始作怪了。”她看似气馁了,可是我晓得不是。我闷闷地听。
她很无奈,继续她的诉苦:“孙小姐,你说我是不是要气坏了?这个男人,他居然用我的钱带别的女人去开房间,又不回家,这不是太过分了吗?这个没心肝的男人呀!你说,你说,你能怪我找上门来吗?”
我实在不了解她,这种男人要来做什么?一个男人的心不在了,就算辛辛苦苦把他的人找回去也是没有用的。
我本来想开口劝她,后来想,她是不会明白的。这是第几次了?陈志荣要是真爱她,一开始就不会背叛她,而她要是明白,也早就已经明白了。
“我这样委屈自己,他那个人还不知道我的好处。”她一副要捶心捶肝的样子,“孙小姐,你告诉苏媚,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他离婚的。”
果然她不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