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许玫跟丈夫商量给儿子买回了一套架子鼓,为了让想当鼓手的小建不用再去文化馆练鼓,老师也可以来家里教。老雕开始并不同意,一来孩子学鼓只是一时兴起,说不定明天就想改学吉他;二来,打鼓太吵,不要说邻居受不了,在这么小的房子里,老雕自己都觉得闹心。但许玫坚持,她说小建如果有了自己的鼓,自然就会学下去,她也觉得乐队里就属鼓手最酷。至于太吵,她说没事儿,父亲明年就会给他们买套别墅。老雕无话,他明白妻子买鼓的真正原因,是减少孩子外出的风险。在这个问题上,他作为父亲,没什么好争。
圣诞过后,许家姐妹本来商量好两家人一起到巴黎去过年,许珊的公公在那里工作,但是动身之前,许玫犹豫再三,还是打了退堂鼓。
除夕夜,许老板夫妇在自己的餐馆里和大女儿一家吃年饭,许玫主动提出:可以让小建到父母那里待两天,一来给老人解闷儿,二来她想趁这两天丈夫放假,一起好好收拾一下家。许老板非常高兴,平时他要央求女儿十几回,才能接外孙过去住一个周末。“你们是应该开始收拾了,”老人当即跟女儿承诺,“餐馆马上进入淡季,我准备给你们物色套房子,争取春天让你们搬进去。”
离开饭馆,夫妇俩顶着漫天的焰火开车回家,客厅里的圣诞树彩灯闪烁,到处扔的都是儿子的玩具。难得的清静。老雕趴在电脑前看金融新闻,同时跟几个散在五洲四海的哥们儿用MSN聊天,从金融危机的高峰现在算不算过去,到奥巴马上台后美国的政策,偶尔跟一两个从未谋面的网友打情骂俏。老雕本是个幽默的人,但他的幽默在自己家里越来越没市场,银行里更是要一本正经。他还发现,自己的表情越来越单一,偶尔大笑之后,会立即反思自己是不是该笑,只有在网上时能放松一下。
卧室里,许玫边看电视边收拾衣物,直到半夜才想起给父母挂电话,要在前些天,她不可能一小时不问儿子的动向,哪怕是在父母家里。老雕注意到妻子的变化,嘴里没说,但心里宽慰,但愿齐家悲剧在她精神上投下的阴影能逐渐化开,但愿她的情绪别再跟前段时间那样焦虑紧张。以前,男人确实嫌过妻子快言快语,碎嘴唠叨,但发现女人一旦沉默起来,要比歇斯底里更可怕。老雕暗中筹划:这两天该做些什么饭?是不是该陪她去看场电影?还是两人开车去哪儿走走?
这时,老雕听到妻子叫他过去搭一把手。让他意外的是,许玫收起大床上的两条单人被,让他登上梯子爬到橱顶,把塞在箱子里的双人被掏出来,随后两人一起动手套上被套。看着被套上久违了的喜兴图案,老雕的心里热乎起来,他趁妻子低头扣被套的纽扣的时候,仔细端详了一下许玫。
结婚十年,夫妻俩虽天天住在一起,但他再没像结婚前那样仔细地观察过她,或者说,他想观察,女人不容他仔细观察。结婚后重复的日子,琐碎的家务,单调的日程,习惯的争执……尤其是孩子,养一个孩子,就像填一个无底洞,不仅要填进去两个人的精力、体力、心力和财力,还要让夫妻俩的关系逐渐从情人变成亲戚,从亲戚变成同事,再从同事变成室友,最后变成了凯尔泰斯说过的“战友加狱友”……在那种纯粹为事务、义务、责任活着的使命性的关系里,浪漫的元素渐渐削减,成了用来装饰和点缀的奢侈品。和那么多横在面前,需要人一个个解决的现实问题相比,浪漫显得苍白无力,变得幼稚可笑。如同父母在哄孩子睡觉时所讲的童话,孩子们听着入眠,在梦里悲喜交加,大人们如释重负,起身去洗衣洗碗,算要交的账单。在成年人的世界,浪漫是“不切实际”的同义语。日常的琐碎,是一把把锉刀,日复一日地打磨掉人们个性的棱角,让夫妻间不知不觉地变得陌生。
陌生——这怪诞的感觉老雕并非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意识到了,但未敢正视。听过那么多看过那么多,他知道这是绝大多数婚姻的规律性结局。他跟许玫,婚后一直平静无波,应该称得上和谐了,他俩之间既没有欺骗和猜忌,也没有厌倦和不满,老雕甚至没想过可能改变,需要改变。此刻,看到妻子将双人床又铺成了新婚的样子,男人的心突然软了,化了,开始缠绵,开始流淌。他深情地望着妻子,望着这个已变成自己胳膊腿儿了的女人。老雕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尽量温柔,尽量耐心。
妻子洗完澡后,老雕也泡在浴缸里打了个盹,爬出来时,觉得浑身的皱褶都舒展了,而且从里向外地冒着热气。卧室的灯已经关了,老雕轻车熟路地摸索上床,钻进温暖的双人被窝,忍不住将身子贴向妻子,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许玫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像婴儿一样,偶尔在他手臂里抽搐一下。男人的脸埋在妻子的脖颈,可以嗅着她浴液的香气和自己浴后的热气。片刻之间,男人的身体就兴奋起来,酥痒难忍,但他还是尽量忍着,一动不动地搂着她,不想弄醒她。他知道妻子很累很乏,尤其是这一个月,她脑子里没有一秒钟不惦着儿子。尽管她的担心有点神经质,甚至歇斯底里,但老雕还是能够理解,尽量忍受。她是女人是母亲,她跟孩子的关系更多成分是直觉的,缺少父亲对孩子那种理性的冷静。作为父亲,老雕当然能设身处地地分担老齐的丧子之痛,但不会像妻子那样,失控得拿自己置换他人悲剧中的角色,就像莎士比亚剧的观众,沉浸于他人的悲剧,是对自己浪漫的验证。
浪漫——这早就失落掉的感觉忽然又在他的意识里重现,老雕欣慰地发现,妻子也是浪漫的,尽管她的浪漫不能总跟自己的同步。不过今晚,女人要比他浪漫许多,若不是她想起,老雕不会想起来掏这床双人被。妻子的浪漫沉得很深,爆发得突然,竟叫男人感动得不知所措。他从背后抱着她,克制着自己,尽量将欲望潜移到想象,他感觉自己又站在那个阁楼客厅的那扇窗前,在夜色中俯瞰:
楼影黢黑,路灯昏暗,街石闪亮,月光将阴影投向各个方向的各个角落,窗外的街那么窄,窄得假如有人策马经过,长靴上的马刺会蹭到房子的墙上,假如这时有人追杀,骑士的长枪只能刺向夜空,刺向他,刺向他站在的阁楼小窗。修道院的门黑洞洞的,一只猫突然穿街而过,反光的街心闪过两个镜像的影子。老雕屏住呼吸,怦怦心跳,他的意识与知觉先是模糊一片,而后逐渐聚焦,如同阳光下的放大镜聚焦在广场上一只逃生无望的黑蚂蚁上。他感到她的发梢撩拨、耳垂的蹭痒、后颈平滑和脊背的贴烫,他感到自己抵着她的地方燎灼如火……妻子也许醒了,也许只是在梦里醒了,她的身体在悄悄回应,慢慢地,慢慢地,逐渐整合成一道重合的波,并不迅速,并不激烈,但每个波峰波谷都清晰可辨,如同老练的骑手,将驰骋变为鞍上的舞蹈。呼吸,急促,喉咙,咸腥,就当老雕逐渐看清那颗悬在夜幕后即将坠落的流星的刹那,女人突然大喘一声坐了起来,如噩梦乍醒。
“怎么了?”老雕着实被吓了一跳,胸口怦怦地剧烈狂跳。
许玫发了一会儿愣,没有应声。
老雕摸了摸她的脊梁,试探地问:“做梦了,是吧?”
女人摇头。
“那你?”
“没事儿,我没事儿。”黑暗中,许玫抱歉地拧过身子,温情地攥住丈夫的手。
“你呀,没事儿你都这么吓人,要有事儿,还不得要了我的命。”老雕的话听起来像嗔怪,但语调之中并无嗔怪之意。想来妻子的精神还没有完全放松,再说,他俩好长时间没做爱了,不要说许玫了,老雕也觉得有些陌生。忽然,女人咯咯笑了两声,笑得老雕心里发毛。
“咳,瞅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幸好我有心脏没毛病。”
许玫重新躺下,脸转向丈夫,亲热地勾住他的脖子。老雕感到她的脑袋里在盘算什么,但猜不出来,事实上,他的亢奋还没有退去,他并不想现在动用智力。房间里重又安静下来,黑暗中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老雕摸了下妻子的脸,他的手指沿着耳根绕到枕后,并在风池穴上按了两下,许玫舒服得像猫一样将脸在丈夫臂肘里蹭了蹭。这个动作他已经好久没做了,真是好久了。他将手慢慢移到她的胸,他感觉到妻子的乳峰在指腹下变硬,但是女人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了你?你不想吗?”老雕的语气里带着亲热的挑逗。
“当然想。”
“那你?”
许玫沉吟了一下说:“你再忍忍,明天吧。”
“这有什么好忍的,你不会入了大卫教吧?”老雕边笑边动手动脚。
许玫好像根本没听到丈夫的话,仰头亲了他一下说:“我算好了……”
“算好了什么?”老雕被说得莫名其妙。
“从明天开始几率最大,”女人柔声地说,“我不想浪费你的子弹。”
“什么几率?”男人的脑子正处于缺血状态,没有心思开前戏的玩笑。
“明天开始,你就是想逃我也饶不了你。”女人娇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