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漆黑寂静,窗帘拉得严实。他喜欢看她亢奋的表情,可惜妻子很少给他这种机会。别看许玫性情泼辣,有操纵感和征服欲,但在床笫之上仍很保守,既不喜欢卧室的光亮,也不习惯床上的吱呀,老雕刚才的那声长啸,也是他在想象中喊的。他搂着妻子躺了一会儿,感觉对方的心跳恢复了常速,于是轻轻翻个身,晾晾自己汗腻的胸脯。人在这种时候并不是困,只是一种延后的迟钝。许玫也这样静静地躺着,但是男人隐约觉得,妻子今天有点反常。当然感觉只是感觉,没什么逻辑,只是,只是刚才她的身体比以往紧张。
已有四年婚龄的夫妻早达成了默契,老雕的猜疑虽说不出来,但感觉是对的:女人确实揣了心事。此刻,许玫的心跳虽然放慢下来,可是脑仁仍在咔咔转动,她甚至听到自己脑壳里齿轮的摩擦。她不仅紧张,而且激动,整整一天都在盘算:该在什么场合告诉丈夫?
要在平时,她跟丈夫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嚷就嚷,本不该有什么顾忌,但是这件事特殊,作为女人,她需要丈夫的情绪跟自己同步。他俩的日子过得平淡无波,简单重复,男人每天起床上班,下班吃饭,泡在浴缸里看电视,躺在床上读小说,再有就是做爱和睡觉,能供女人选择的场合实在不多。现在,听到丈夫的呼吸突然变缓,许玫最先沉不住气了。她知道,这是丈夫打鼾前的沉寂,如果她现在不说,自己这一夜就别想睡了。
“哎,雕子。”许玫侧过脸轻轻推他。
男人哼了一下,算是回应。
“雕子,跟你说件事……”黑暗里,她欲言又止。
“说。”老雕从嘴缝里颇不情愿地挤出一字,身子继续沉入梦潭。睡觉前他刚看完本武侠小说,意识的碎片还飘浮在山岭间竹林里,这种享受是跟妻子分享不了的。
“今天,”女人顿了一下,调整好音调,跟法官似的向丈夫宣布:“今天,是咱俩的最后一次!”
男人“哦”了一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妻子最后的半句话在脑壳里慢悠悠地转了两圈之后,他才突然联想到许玫今早出门时的鬼祟神色。老雕不属于那类疑心重的男人,甚至可以说从不疑心,即使许玫跟熟人打情骂俏,他也不多想,他太了解妻子的脾气,不管在哪儿都喜欢当中心,不管跟谁都想控制人家。可是,她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今天是他俩的最后一次?想到这里,男人的头皮紧得发麻。他一个鱼跃从床上坐起,黑眼珠盯住妻子的黑影子,声音不高,但比叫嚷还要狠:“说明白点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嚷什么啊,小心眼儿!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许玫的头朝他凑近,并扣住他的一只手,不但没急,反而咯咯笑起来,笑得老雕心里发毛。许玫也从床上爬起来,将头靠向丈夫的肩头:“早上我去了大夫那儿,大夫说,我们至少一年不能再……雕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老婆我怀孕了!”
妻子怀孕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闹得老雕一夜没睡,虽然婚后他俩没有刻意计划,但不等于潜意识里不存在盼望。
许珊虽比他俩成家晚一年,但孩子已经过了周岁,每当老雕看到老丈人和丈母娘抱着外孙女的疼爱劲儿,他就感到隐隐的嫉妒:那小丫头还不会讲话,就已替爹妈挣了一辆车和一套房。虽然新房面对着垃圾场,但洪德特瓦瑟设计的垃圾焚烧站俨然是座博物馆,亮晶晶的烟囱上还挂着一个迪厅的转灯。许老板说过,等老雕他们有了孩子,也会给他们买一套。当然,房子并不是他想要孩子的关键理由,他是觉得,自己从早到晚在外面工作,妻子在家闲着总不是回事儿,再和谐的婚姻也会有热乎劲儿过去的时候,万一许玫……不,这个理由也不成立,即使成立也说不出口。“我真的想要孩子吗?”“许玫也真想要孩子吗?”迷糊中,老雕又采取了行之有效的欧几米德反证法,证来证去也证不出他俩不想要孩子的结论。否定了“不想”,等于验证了“想”,他的思维又回到了起点。
起床的时候,老雕像个暴睡后的孩子,意识清醒,感觉迟钝。他破天荒地下楼为妻子买了牛奶、酸奶、新出炉的点心和一盒许玫爱吃的莫扎特巧克力球。上楼时,他边爬边笑,笑自己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贱男人,满脑子都是该怎么伺候老婆,怎么哄老婆高兴,怎么表白自己的心满意足。
许玫配合得也很默契。平时,她总比丈夫早起半小时,为他准备早餐。今天,她理所应当地赖在床上,不仅享受丈夫的服侍,还摆出一副小资的神情挑剔说:“你买的莫扎特是冒牌货,真正的莫扎特是用金纸包的!”其实,刚才店里有金纸包的,老雕故意没有买,他之所以挑了这盒印有莫扎特头像和漂亮乐谱的巧克力球,是因为它比金纸包的那种贵!不过老雕并没有辩解,妻子苛刻的挑剔也没有伤他。说来真怪,老雕一夜之间突然觉得:顺应女人的意志成了一种快乐。
上班前,老雕特意叮嘱许玫:“晚饭等我回来做,从今天起我得把你当猪养!”他说着亲了下妻子的脸,嘿嘿笑着出去了。
老雕在美泉宫附近一家德国银行工作,负责接待中国客户。去年他俩新搬了家,住到城郊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里。搬出阁楼,曾让老雕伤感了好些日子,住在火柴盒似的塔楼里,他好长时间找不到感觉。新家离银行有十公里,但今天早上他没有开车,怕坐在方向盘后的紧张会搅乱自己欣悦的心情。年轻人脚步轻快地走在街上,冲着所有迎面走来的行人微笑。他真想拿个喇叭在街上喊:“我老婆他妈的怀孕了!”他想让地球上的所有男人都嫉妒他。
用俗话形容:旭日东升,秋高气爽。教堂的钟鸣,电车的哐当,车流人流,城市交响。老雕来维也纳快十年了,刚来的时候他经常逛街,那股新鲜劲早就过了,他对周围帝国时代的宏伟建筑已感觉麻木。想当初,他刚从德安县城到北京上学,简直感觉是一步登天,但是时候一长,即便走在长安街也不再激动。人都是这样,适应性提高了反应阈值,床上的阈值也一样。现在,他住在著名的音乐之都,可看到的只是车前灰色的路面,闻到的只是汽车尾气,听到的只是马达噪音,除了街上的广告牌偶尔让他眼前一亮,对别的景色都熟视无睹。
不过,今天是一个例外,许玫昨夜的那一句话,顿时改造了整个世界!他步履轻盈地走在街上,看到的是行人友善的面孔,闻到的是女人香水的气味,听到的是街心广场的音乐喷泉,银行大楼旁边的街心花园,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树林里薄雾散尽,草坪上晨光弥漫,低矮的荆棘变幻着色泽,灰色的地砖闪着瞬息万变的反光。老雕离开砖路,踏上草坪,鞋底软软地踩下去,并不次于手捻纱绸的快感。他感到奇怪,自己每天都经过这个静谧、悦目、舒适、彩色的街心花园,怎么就从来没有注意过?老雕斜穿到花园的对角,目光落到一位女郎笑吟吟的脸上——她是街角咖啡馆的女招待,正搬着几只藤椅从店里出来,开始布置咖啡馆门口的露台。
女郎的头发是金黄色,虽然一看就是染的,但与她白皙的皮肤十分匹配;女郎穿一条蓝色纱裙,装饰性地围了条花布围裙,她偶然抬头,看到过路的东方人,出于职业习惯地递给对方一个灿烂的微笑。女郎的微笑迷住了中国人,老雕不仅走过去帮了把手,并决定在上班之前破天荒地坐下来喝一杯咖啡。他选了一个阳光照得到的明亮地方,拉过把藤椅,并用流利的德语要了杯卡布奇诺。老雕并没有喝咖啡的习惯,他要卡布奇诺,是因为这个词说起来好听,而且味道相对不苦。
老雕其实既不老,也不姓雕,两个月前他刚到而立之年,朋友之所以叫他“老雕”,是因他长了副同胞里少有的直鼻梁,像土耳其人,尤其在他坏笑时,活像一只风中俯冲的秃鹰。老雕虽是小地方人,但在北京上过三年学,出国后又住维也纳,在他土气的本质上添了某种颇不协调的小资情调。与其他出国的人比,老雕过得一帆风顺,学业没误,爱情没丢,毕业后在银行里谋到个美差,很容易办下了居留身份,即使算不上“金领”,也能算得上“金边儿白领”,就连有名的华商老板,在银行见到他也满脸堆笑,不仅因为他是许老板的大女婿,还因为他是老雕自己。
露台上,老雕闲逸地坐在藤椅里,腰背后靠,两腿前伸,解开风衣领口,学着电影里明星的样子用食指钩住衣领,晃着脖子松了松领带,在等侍者上咖啡的空当,脸半仰着,冲着并不灼烈的太阳,闭上了眼睛。
他妈的,我要当爸爸了!老雕的脑子里又开始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简直得了强迫症。
“早上好,杰克!”
老雕睁开眼,看到银行里的奥地利同事格林正在跟自己打招呼,和他在一起的还有部门经理的女秘书。“杰克”,这是部门经理强加给他的英文名,因为成龙的洋名叫“杰克·成”,所以经理觉得这个名字最适合中国人。
“早上好,格林先生,凯丝汀女士!”老雕礼貌地回应着,脸上堆着由衷的微笑。
“你怎么了?”格林奇怪地问,在他的印象里,这位中国同事从来没有喝咖啡的习惯。
“没事儿,坐坐。”老雕说着看了下表,“今天出门早了些。”
“你的汽车坏了?”格林问。
“没坏。我今天就想走一走。”
“那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女秘书也凑过来表示关心。
“没有啊,我的心情为什么不好?”老雕被问得莫名其妙。
“那你怎么……好吧,公司里见!”格林不解地耸耸肩,拉着凯丝汀走了。
老雕重新合上眼,脏腑洞开地晒太阳,忽然嗅到一股咖啡苦香。小伙子睁开眼,笑吟吟地望望女郎的脸,道了声谢。今天的咖啡一点不苦,而且浓浓的奶味诱他乱想。他不仅想到将要出生的婴儿,而且想到婴儿要嘬的粉红奶头。说真的,他也很想尝一尝……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惹得老雕偷偷地乐,并且带着一股坏小子的兴奋。
这时,一位满脸皱纹的妇人走过来问路,她是法国人,只会几句英语,老雕让她坐到身边,在老人掏出的地图上指点。
“老雕!你怎么在这儿?”牡丹快餐馆的老齐拎着一兜儿青菜从这里路过。
“齐老板,早啊!”老雕抬头跟老乡搭话,“我没事儿坐坐,喝一杯咖啡。”
“别瞒我,准是跟弟妹吵架了?”
“哪里的事!”老雕否认。
“那你有空儿不在家坐,在这里花这冤枉钱?”对方显然不相信他的话。
“今天天好,所以想坐坐。”老雕话虽这么讲,但从老齐狐疑的眼神里,自己都觉得自己在骗人。老雕确实是在骗人:以前的天气总这么好,自己怎么从没想坐坐?等到老婆生下孩子,他即使想坐也没时间……想到孩子,他又忍不住会心地笑,笑得像是抹了脸蜜。
午餐时间。在银行餐厅。部门经理端着盘子坐到老雕对面,问他:“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老雕纳闷儿地反问。
“听说,早上你没直接上班,而是……”
“我是在咖啡馆喝了杯咖啡,有错吗?”老雕被问得烦躁起来。
“喝咖啡没错,”部门经理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只是希望你能把心情调整好,别把情绪带到工作上。公司非常看中你,对中国客户来说,你的脸就是公司的面孔,如果你的情绪不好,就会……那样的话……”显然,对方担心他会由于情绪的原因影响工作。
部门经理越说老雕越尴尬,而且不知该如何应答,本来好好的心情却无从表现,面肌麻木地盯着盘中的半块牛排。
下班回家,老雕拎着刚从超市采购的一大堆东西,哼着小调进了厨房。整整一天,他都神不守舍地盼着回家。
“老婆,感觉怎么样?”他憨笑着问,嗓门比平时提高了八度。
许玫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继续歪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又是无聊的肥皂剧!老雕几次想装个锅式天线,那样能收到“凤凰台”和“中央四”,但都被妻子否决了。女人不是心疼这两百欧元,而是想逼自己学点外语,她来维也纳的时间比老雕长,可德语比他差远了,以前她觉得无所谓,但是嫁给老雕,她也得有点上进心。许玫看电视很滑稽,总是半懂不懂地瞎猜意思,该笑的时候木呆呆地愣神,不该笑的时候却哈哈傻笑。
老雕做了一大桌饭,好不容易才把妻子叫进厨房。老雕累了半天不但没有看到笑脸,反被女人挖苦的眼神看得发慌。
“嘿,怎么了你?”他忍不住问。
“我还想问你呢!”许玫的话里没有好气,板着脸坐到桌旁,拿起筷子闷头吃饭。
老雕的心被堵了一下,但马上忍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自嘲道:“回头我得问问大夫,这是不是也算怀孕反应?”
“狗屁!”女人嗤地吐了口气,将筷子撂到桌面上,“老实交代,你上班前去哪儿了?”
老雕愣了一下,如实回答:“没去哪儿啊,就在路上喝了杯咖啡。”
“真逗,你什么时候学会喝咖啡了?”许玫继续冷脸盘问,“是不是跟谁约会去了?”
老雕突然大笑起来:“老齐真是个婆婆嘴,他怎么没有告你,跟我一起的是个老太太?”
许玫没笑,而是一本正经地警告他:“告诉你,这孩子可是咱俩的,你以后别想逃避责任!孩子还没生,你就开始往外躲,生下来想扔给我一个人?如果你觉得负担重,那就趁早现在说,我去打胎还来得及!”
听到这话,老雕慌了,连忙耐心地赔笑脸:“瞧你这是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逃避?我已经想好了,等孩子生下来,我给你们俩当牛做马。你要懒得喂孩子,我替你吃催奶药……”
“这话可是你说的!”许玫扑哧一声乐了。
第二天,老雕重又开车上班,两手把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面的车尾,焦躁地等着红绿灯,忍受车外潮水般的噪音。他重又目不斜视地绕过花园、经过街角的咖啡馆,拐弯时,他看了一眼倒车镜,并没再注意到正端着藤椅出来的金发女郎。
一切重又都恢复了常态,跟前天一样,跟大前天一样,跟过去所有日子一样。而且,很可能将这样正常地过下去,一直到老。
2000年。世界首次公布人类基因组工作草图。
清晨。老雕什么病也没有,但还是被急救车拉进了医院急诊,并被开膛破肚地挨了一刀。
躺在手术台上,脖子以下撑着一个帐篷似的支架,他眼前除了白色的天花板,其他都被挡在了绿布的背后,身边不时闪过绿色的身影。麻醉之后,老雕的身子虽没了知觉,可他的脑袋还嗡嗡在转,也不知道是出于药物作用,还是被这非人间的阵势吓坏了。总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安静得像具冷冻的尸首。
随着手术的进行,听力逐渐敏锐起来:手术钳放入金属托盘,发出餐馆里刀叉相碰的脆响;负压管“哧啦哧啦”的吸血声,像是听一个老裁缝熟练地撕布;还有医生轻轻的脚步和仪器嘀嘀的警示,手术室里静得能够辨出羊肠线穿入针孔的声音。
“找到了,在这儿!”忽然,老雕听到主刀医生和助理的对话。嗓音不高,感觉遥远,但是对话的内容听得很清楚。
“小心点儿,别把毛儿碰掉!”
听到这句,年轻人感到一阵恶心,感到医生的手正在自己的胃囊里捉一只毛茸茸到处乱跑的怪物。接着,是什么东西放入托盘的声响,这个声音比较钝,不像镊子钳子那么清脆。这时,有人将托盘伸到他眼前,白盘里卧了条黑色的虫子,僵硬的身子略有些弧度,一端长了一排黑色的棕毛。乍看上去,像一条烤焦的泥鳅。
托盘端走了,一只戴着胶皮手套的大手竖着拇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老雕知道,这是约翰医生在安慰自己。看到这个手势,他好像被施了催眠术,突然从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恐惧中逃脱出来,轰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