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石壕吏”这一顿接风饭,其间,想到了一百次小时候在罗坎村看农民们“吃酒席”。时隔三十多年,酒席吃的内容变了?但吃酒席的功能还是一模一样。大家吃一顿,是加肥,大家喝一杯,是浇水,不是乡亲也要灌溉成乡亲,不是一家人也要结成一家人。恩怨情仇就是这些酒席上的大碗酒、大块肉。再盖多少高楼大厦,过日子的模式还是叫“罗坎式”。这样好办事。
吃完饭,好歹算是社交结束,罗清浏把我送到酒店,关上门,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开始向我诉苦。“海归”也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他回国后,在一个大学里得了十万人民币的启动经费,下面就没钱了,得自己到外面搞项目。他说:“什么都要关系,人家花了十几年结关系,我们花了十几年弄学问,从资源学的意义上讲,我们资源贫乏。”
我说:“你当年也干到了副总工程师,当年那些老关系呢?”
罗清浏说:“你这就天真了,当年在我之下的研究员,现在都是研究所所长、副所长了,人家不要我回去。回去了把我放在哪儿?放在哪儿他们都不顺心。过去欣赏我的老人呢,又都退了。我要想干事业,得项目,全得重新开始。”
罗清浏说,他回来半年后,一切都想通了,用人和娶媳妇一样,太漂亮的不能要,太丑的没人要。他罗清浏“嫁”不出去,因为他成了大龄青年,小姑子、大嫂子容不得他了。所以,他得重新下厨房,洗手做羹汤。多少“海归”们还放不下这个架子,处处拿国外的规范说事儿,那是他们忘了,各家规矩不一样,在咱这儿,关系也是一种具有目的性的社会财富。
“关系要结,本事也要显出来。”罗清浏总结道,“还要有上面人赏识。”
这以后,我就看着罗清浏一到吃晚饭就跑出去“吃酒席”。然后酒气冲天地回来,肚子看着就成了“小地球”的妹妹,他说,他有可能得到某运河工程中的一个大项目,得和评委吃饭,还得和农民工的包工头谈条件,忙。他还说:“你那前夫,也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坏,人家不过是会做官,会看风向。你不能要求人家都像你一样地活。这次,我得到机会见这些评委,就是他的推荐。人家对你、对我们很关心,算是个好人啦。”
我说:“罗坎的人能坏到哪去?你小时候怎么那么恨罗坎?”
“我是恨他们落后,不讲理。”罗清浏回答。
我立刻抓住了理:“你只当我前夫那个当官的法子不落后?落后到旧社会啦!回到明清时代!靠关系办事!”
被我一吓唬,罗清浏愣住了,嘟囔道:“没办法,折腾来折腾去,把个罗坎村都折腾成商品了,人际关系怎么还是在罗坎式的框子里?”
于是,我们俩都感叹起来:过去,生活在罗坎那样的地方,五十里内都是亲戚,不按亲缘关系活,几乎不可能。现在,工业社会了,人们从土地的限制和束缚中挣出来了,聚到城市,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是亲戚了。可不知怎么的,到了城市也没有用,人们折腾来折腾去,互相叫“大哥”“大姐”,非得把家族关系在一个没有血缘联系的生地方重新建立起来方才罢休。拉帮结派,互相送礼,人情世故,直到把以工业为标志的城市,弄成从前过惯了的“江湖”为止。唉,三千年家族社会的根深呀!
罗清浏身不由己。一条鱼在鱼缸里游,水怎么流由不得它。留了洋也没用,回到罗坎还是要入乡随俗。他动不动就有应酬,有些应酬要叫我看简直是滑稽可笑、浪费时间,和他的工程毫不相干。譬如说,替领导去开会。领导事多,叫他代替领导去开会,是对他的信任和抬举。还有,替朋友去吃酒席。朋友帮他找好建筑材料,他得回报人家,帮人家做点儿事。还有大学同学、中学同学聚会等等,现在没用,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会有用。罗清浏像个风车轮,风风火火,恶补关系资源。
吃完酒席回来,罗清浏才有时间做科研。他的投标项目是个聪明计划:计划建的运河,要穿过一片膨胀土地段,那种土会见风使舵,水少的时候能土地干裂,一来水又膨胀得不可收拾,南水从这里走到北,河床就很不稳定,会变形。有人计划换土,可那样工程浩大,影响民生。罗清浏的计划是:不换土,把膨胀土装进口袋,高压压实,当土砖铺垫河堤用。你不是要膨胀吗?袋子把你管住了,再膨胀也跑不出袋子的结构。理论很好,还要实验证明。罗清浏每晚十点钟跑到实验室,一待就能待到半夜两点,真比在美国还忙。
我只好决定自己出去玩。总不能罗坎都不回去看一次。于是,我搭上长途车,自己去罗坎。在罗坎村门口买了门票,卖票的是个小姑娘,说一口罗坎土话,大概也是我的猪场校友。村子口新开了一弯月牙池,一池子荷叶,片片都成了精,舒卷有致,小家碧玉,风一吹,碧嫩的脸上滴水流盼,浅笑滚动,活灵活现,几株出头露脸、大开大放的粉色荷花,个个都该叫“潘金莲”。有几个慕名而来的游客不由得深吸几口清香,指着月牙池说:“看,荷塘月色呀!”
我沿着青石板路走回老家。白墙大多新刷过,牙齿一样密的黑瓦依然一家一家紧咬着,只是,过去的“家”大都改成了一些农家客栈或农家菜馆。牌坊倒是重修过了,从此不准人往上贴东西,或拴牛羊,那叫“文物”。我转了几家,决定在过去的“村部”投宿。因为看见“村部”的墙没有重新刷,还有旧时退了色的标语,让我能感到“老家”的意味。管“村部”客栈的老人端着一杯茶,把我引进过去妇女闹喝农药的堂屋,说:“吃农家菜就到这里。”我问老人,来投宿的人多不多,生意好不好做。老人说:“要看啦,周末会有司机带小姐来睡。”
“村部”是真没了,标着价,成了商品。“祠堂后”还在,依然是幼儿园。我看见有个小女孩在以前猪场的院子里疯跑,我觉得那就是我自己:手里举着装满米汤的奶瓶,后面跟着鼻子粉红的小猪崽。于是,我就想给那个小女孩照相。突然,一个小男孩儿跳到小女孩儿前面,手里舞着一根树枝:“不准照相。要钱的!”
这让我吃一惊。永远有罗坎的哥哥跳出来救妹妹,只是救的原因很不同。这里的儿童也许和我当年一样,认为世界就该这样设置的:司机带着小姐,在他们祖父母的家里过一两夜就走。给他们照张相,要付钱。司机和小姐把他们的小模样和白墙黑瓦、石板路收到相片里带走,当做一段艳遇的见证。而他们的爸爸妈妈却要过个把月才能回来看他们一次,留下一点新鲜玩意儿又走。这些孩子中,会不会有一个也像当年的罗清浏那样说,“我恨罗坎”呢?
我从罗坎回来,真想把回老家的感受告诉罗清浏,他却先告诉我要请“石壕吏”吃酒席。罗清浏提出的那个解决膨胀土的方案全票通过。他得到了这个大项目,手中有钱了。
“石壕吏”开着车来接我们去酒店,一见到我就说:“怎么样,我是好官吧?”一副我的大恩人的架势,让我看不过。我说:“你做了什么?不过就是没有压制人才,这也算是功?”罗清浏赶快插在中间说:“小戴你不好,你怎么总是不给朱局长面子。这次我中标,全靠朱局长的关系。”一副讨好的样子,真让我生气。他们现在是一家人,公事私办。说不定哪天还可以私事公办。罗清浏请的这顿酒席,还不知是不是他项目里出的钱呢。
接了项目之后,罗清浏立刻就去了工地。他一走,我又觉得,在中国当个想干事的男人真不容易,得人格分裂,几张脸换着用,几个脑袋换着使。累呀。
罗清浏现在又得费尽心力去对付几个包工队了。那恐怕又是一些“罗坎村”、“邵坷庄”、“朱家集”吧。咱那个勤奋有志的罗清浏,在一块文化悠久的土地上,拼命想用财富重修历史。看吧,发财了之后,也许又会发现:发财是个贫乏的概念。要是财富的最终目的不是定在社会正义上,发了财也得把防盗栏钉到三楼五楼,像坐牢一样过日子。
在我的恋爱进入平淡期的时候,老邵给我写来长长的伊媚儿。他老邵邵志州戴维邵,在罗清浏拼了老命干现代化的时候,躲在美国乡村,为了爱情,干着与罗清浏倒行逆施的事情。
老邵跟季妮回了她家,只要季妮父母一点头,他们马上就结婚。季妮的家在伊利湖边的一个农村小镇,叫“水码头”。因为靠近伊利湖,那一带走几步就有一个小池塘。每个池塘里都停了许多灰色的大雁。老邵是热恋中的人,所以他眼睛一眨,那些池塘就在他眼里变成了天鹅湖,灰色大雁也一律漂白成了白天鹅。“天鹅湖”边到处都是老树,凉风一吹,秋天的颜料盒子就被风的快脚踢翻了,空气里到处都是色彩的味道。红色的叶子像舞女的开领红舞裙,疯狂热烈,让老邵忍不住要单膝跪下,去捡红裙子上掉下来的红纽扣。黄色的叶子是月亮从黑夜的光头上擦出来的火星儿,萤火虫一般跳跃旋转,让老邵不由自主想尖嘴巴去亲吻。
老邵一到季妮家,季妮的爸爸妈妈和季妮的七个弟妹都在家门口等着他们呢。季妮妈妈一见他们就下厨房烧饭。老邵以准女婿的身份,卷起袖子帮忙。帮着帮着,老邵就取代了季妮妈妈。因为季妮妈妈只会做沙拉和通心面。那玩意儿哪吃得下去?老邵大勺一挥,又加了炒鸡丁和土豆烧牛肉,季妮一大家子,十来个人吃得红光满面,肚皮滚圆,老邵在季妮家的地位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确立了。
老邵在季妮家住到第二天,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季妮全家老小都不跟季妮爸爸讲话。季妮爸爸长得高大彪悍,季妮的所有漂亮似乎都是从她爸爸那里继承下来的。季妮爸爸只是闷头干活。晚上喂马,早上扫雪,上午修车,下午收拾播种机。只是不说话,也没人理他,像是季妮家的下等人。老邵不但会说甜话,还会做甜事。老邵对季妮爸爸笑,诚心诚意地笑,热情洋溢地笑,像中国女婿讨老丈人欢心那样地笑。季妮爸爸低下头,眼圈就红了。老邵不知所措,赶快给季妮爸爸把螺丝刀递过去。吃晚饭的时候硬要坐在季妮爸爸旁边。季妮爸爸依然不说话,脸上有一副对老邵感恩戴德的表情。
吃完晚饭,季妮妈妈对老邵说,我们都信耶和华,我们是“耶和华见证人”教派的,晚上我们得到圣经学习组去学习,明天我们还要去教会。我们都很喜欢你,但是耶和华见证人只能和耶和华见证人结婚。你先去参加我们的学习和教会活动,等你也成了耶和华见证人,季妮就可以和你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