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正是美国华尔街游行持续了两周的时候,适逢中国国庆长假。欧洲几个发达国家的银行信用纷纷下调,国际股市持续下跌,希腊债务危机持续困扰欧盟和西方世界,作为西方老大的美国也同样遭受百年来最严峻的失业考验。疲软、低迷的西方世界进入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最低谷,与看上去坚挺、蓬勃的中国刚好形成反差。历史是真正的大手笔。这一现象正成为人们,包括海外华人作家无法忽略的历史大势。虽然判定世界格局走势这样的巨大话题在海外华人作家的笔下不会有直接的回应,但是,历史大趋势所引发的日常思考和个体感受已经露出端倪。在严歌苓《吴川是个黄女孩》、袁劲梅《罗坎村》、哈金《牛仔炸鸡进城来》、陈谦《残雪》、陈河《女孩和三文鱼》、陈九《挫指柔》等多部小说中都有微妙的表达。
一、篇目选择
本书的15部中短篇小说是从2001年1月以来至2010年12月,在国内公开发行的文学期刊上发表的大量作品中选出来的。海外华人作家在国内发表作品的阵地相当大,《收获》《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十月》《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界》《长城》等主要刊物均在他们的选择范围。其中,《上海文学》《小说界》《十月》《青年文学》《人民文学》等先后发过海外华人作家或留学生文学的专号或专栏。《小说界》有持续很长时间的“海外华人作家作品”和“留学生文学”专栏,严力、陈谦、哈金是他们的重要作家。《人民文学》2009年12月号的规模和阵容最为庞大,一次性推出了陈谦《望断南飞雁》、袁劲梅《老康的哲学》、张惠雯《空中图书馆》、陈河《沙捞越战事》(长篇)、林菁《纽约故事》五部作品。老牌文学刊物《收获》是近十年海外华人作家走向大陆文坛的桥头堡,发表作品近20篇。对于一份每期只有两三个中篇、每年只有六期的刊物来说,这需要相当的魄力和眼光。张翎在此发表了《陪读新娘》《尘世》《羊》《向北方》等中篇,王瑞芸发表了《画家与狗》《姑父》,还有陈谦《特雷莎的流氓犯》,陈河《女孩和三文鱼》,哈南《北海道》,严歌苓《灰舞鞋》,虹影《鹤止步》。旅居新加坡的七零后作家张惠雯虽然一直平静,但《收获》和《青年文学》两大刊物都对她青睐有加,从2006年到2008年,《收获》发表张惠雯长、中、短篇五部。《青年文学》2009年9期发表过“留学主题文学”的专栏,推出了张惠雯的《完美的生活》、杨曼舒《读她》两部长篇。张惠雯在《青年文学》先后发表了短篇《极速列车》(2007年2期),《爱情的五个瞬间》(2008年9期),中篇《聚会》(2010年4期),中篇《歌》和《墓室与焰火》同时发表在2010年7期。《上海文学》似乎更偏爱严歌苓和虹影。严歌苓在此发表了《奇才》《白麻雀》《拖鞋大队》《爱犬颗勒》《吴川是个黄女孩》等作品。虹影发表了《利口福酒楼》《同步高潮》《瓶子的故事》《用一个G的字节》等小说。《钟山》也推出过苏炜、张翎、陈谦、飞花、君达、余曦、秋尘、施雨等作家的小说,重点推出了旅美作家白林的三部小说,但影响不大。影响较大的当属苏炜的两部作品《米调》(中篇)和《迷谷》(长篇),后来李陀和苏炜还有一个对话《新的可能性:想象力、浪漫主义、游戏性及其他》,对国内的小说创作进行了“严厉”的反思。《米调》(近8万字)由于篇幅过长,无法入选。另一个海外华人作家发表作品的阵地是福建的《台港文学选刊》,该刊推出的作品大都是短篇,影响力上稍逊于前述期刊,但也向我们打开了一扇眺望海外华人小说的窗口。《北京文学》原创版(精彩阅读)和选刊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也发表或选发过严歌苓、张翎、哈金、陈九、余泽民等多位海外华人的作品。
鉴于近年来国内文学期刊和作家普遍重中篇轻短篇,从这些期刊选优秀短篇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本书中的绝大多数短篇都选自《台港文学选刊》。我在此发现了近年来走红的华人作家哈金的几部新作。描写全球化时代中国打工仔在美国餐馆打工生活的《牛仔炸鸡进城来》是一篇视野独特的小说,描述了跨文化视野中的中国人和美国人的形象。哈金能够用日常生活的元素,不动声色地制造强烈的喜剧效果和戏剧冲突,并表达深刻的中西文化冲突/融合的复杂主题,是全球化时代文学想象中的一道独特风景。哈金原名金雪飞,1985年赴美,以英文写作成名,长篇小说《等待》获199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2000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基金会所颁发的“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他是唯一以一本书获此两项奖的作家。2008年哈金在国内发表了《呼唤伟大的中国小说》一文,曾经引起文坛的轰动。“伟大的中国小说”有两个要点:一,它是一种文学乌托邦,是不可能达到的理想状态;二,它超越了民族国家的界限,倾向于一种华人作家的大概念。也就是说,哈金不放弃文化上的民族认同,而且认为文化的认同高于政治的认同。这一文化立场在华人作家中无疑具有相当的代表性。
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北美华人作家占据了本书的半壁江山,并非北美华人作家的创作就一定高于东南亚、欧洲、大洋洲等其他地区,也非编选者有意为之,实在是国内文学期刊发表作品的现状使然。当然,北美新移民作家旺盛的创作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那里活跃着一大批不领工资、不拿稿费却热心于文学事业的“文化义工”,有文心社、橄榄树、国风等活跃的文学网站,还成立了专门的组织和相对固定的出版平台,如中文报纸《世界日报》《星岛日报》《侨报》等。(参见融融、陈瑞林主编《一代飞鸿》,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年9月第一版)。其中最耀眼的明星就是近年来进军中国电影市场的北美作家严歌苓和张翎。
由于联系上的困难和时间所限,一些优秀的作品授权没有取得,只得割爱。如刘墉的《狗肉》(《台港文学选刊》2002/10),王鼎均的《单身温度》(《台港文学选刊》2003/1),哈南的《黄金两钱》(《十月》 2006/1),郑宝娟的《收银员之死》(《台港文学选刊》2009/1)、张黎的《朱朱的性感巴黎》(《上海文学》2005/6),白林的《魔鬼的彩带》(《钟山》2002/4),木马的《古狗》(《台港文学选刊》2003/8)。为尽可能向读者提供一个海外华人小说创作的全貌,本文讨论的作品不限于本书的15部作品。
二、两大主题,两个形象
大陆的历史记忆与海外的移民生活,是近十年来海外华人小说的两大主题。受难者和闯入者是两个重要的形象。
赵毅衡所谓的无根的写作参见赵毅衡:《无根有梦:海外华人小说中的漂泊主题》,《社会科学战线》2003年第5期。,可能揭示出这些华人作家的身份焦虑与文化困惑。他们更多的不是政治意义上的国族认同,而是遭遇海外生活的刺激之后的跨文化想象。既在又不在的“中国”成为剪不断理还乱的文化情结。他们的历史记忆有着海外文化的观照,具有全球化时代的视野;海外移民生活又渗透着浓重的中华文化的记忆,他们需要不断追问自我的来路。这种双重文化的交织,跨文化的想象,是海外华人作家难以绕开的情结。近年来颇为活跃的女作家陈谦的一番话颇能代表这种心理。她说,“是美国教会了我珍惜我的来历,珍惜我父母的出处,这是真心话。美国是一个非常以自我为中心、强调个人身份标识的地方。你的经历越独特,你的自我ID,就是所谓身份的标识就越清楚。我从哪里来,我在哪里长大的,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根本的问题。”黄伟林、陈谦:《“在小说中重构我的故乡”——海外华人作家陈谦访谈录之一》,《东方丛刊》2010年第2期。因此可以说,海外华人作家关于中国的历史记忆是文化碰撞的结果。
张翎的《余震》是这种跨文化想象的典型文本。《余震》之所以被改编为电影,除了汶川地震所引发的题材上的独特要求,以及灾难题材所包含的人道主义普世价值等适销对路的大众文化元素之外,重要的一点就是它所处理的跨文化经验。小说与电影在主题和思想上有巨大差异。正如作者张翎所说,电影表现温暖,而小说写创伤。因此,作为大众文化的电影只是借用了小说所提供的全球化经验的外壳,试图以一个不远万里、母女跨国相认的传奇故事来赚取观众的眼泪,与小说沉重、哀婉的艺术趣味和深入探讨人性的文化观念大相径庭。小说发表在汶川地震之前,借唐山大地震中发生的灾难和两代人的人生故事,来思考灾难带来的人性伤害。不但包含着天灾所造成的心理伤害,比如家庭破碎造成骨肉分离的痛苦,更包括对母亲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的反思,以及对养父猥亵养女的人性恶的刻骨记忆。这种心理创伤,即使是发达的西方文化也难以治愈,最终只能依靠回到故乡的老屋。这一处理表达了一种海外华人非常复杂的文化心态,即既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有清晰和深刻的反思,但又不能完全脱离中国文化的牵绊。在全球化时代,中国记忆实在已经是一种难解的痛。
张翎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发表作品。先后有《雁过藻溪》《尘世》《羊》《向北方》《余震》《空巢》等,以中篇为主。主人公大多横跨中国与多伦多两地,有自传的影子,但又远为丰富和复杂。在我目力所及的作家中,张翎是最为悠长、婉转和抒情的一位。她抒情的文笔给她的作品带来了庄重、细腻的晚唐气质。《羊》《雁过藻溪》与《余震》在艺术和思想上不分高下,都是华人在海内外生活变迁过程中的两地记忆。时空上的巨大跨越,人生的跌宕起伏,使张翎的作品具备了传统戏剧的剧烈冲突与循环往复的情结结构。跨文化经验的呈现,扩大了汉语小说写作的疆界,我们很难再用中国人/外国人这样的框架来定位作品的人物和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