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所长颗粒无收撤走了。也许他们收获了什么,邱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于所长刚走,李宝根就悄无声息钻进了邱草的屋子。这是火灾发生后他第一次上她的家门,直愣愣站着,连手脚都找不到安放的地方。邱草故意不搭理他,不叫他坐,也不给他端茶水。她要给他一些脸色,让他知道她在生气。李宝根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瞧着她,等待赦免他的指令。邱草的鼻子有些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憋着才没让它流出来。你是稀客……石头,给李叔端把椅子,别让李叔站坏了腰。她的内心有些恻隐,可又忍不住在话里夹上了刺。石头真就端了个小杌子给李宝根,他接过杌子却不坐,依旧不屈不挠地立着。你就活该站着。她有些恨恨地,泪水止不住淌了出来,背过身抹了一把眼睛,隐隐嗅到了李宝根身上有一缕烟味,才皱着眉头问,你抽烟了?李宝根这才结结巴巴说话了,于所长给了我一支烟,我没接,于所长硬要塞给我,并且帮我点着了烟,我就吸了一口胸都呛痛了。你没告诉他你不抽烟?还不是你自己想抽烟。她抢白了他一句。我说了我不抽烟,于所长硬逼着我抽烟。李宝根申辩说。那话也是于所长撬开你的嘴巴逼着你说的?她寸步不让。邱草,我不该说,可是,可是……他解释不下去了。你叫我今后脸往哪儿放?邱草在于所长面前承认了她同李宝根的事实,原本就觉得委屈,一个女人在一个陌生人跟前谈论自己的隐私需要莫大的勇气。我……我要娶了你!李宝根的耳根都红透了,话说得凶巴巴的,不像求婚,倒像同人骂架。谁说要嫁给你了?谁稀罕你?神经病!邱草跟着闹了个红脸,反骂了他一句。李宝根窘住了。
邱草并不是嘴上讨便宜,她的内心当真不希望嫁给李宝根。她依赖李宝根是一回事,嫁给他是另回事。石光明活着时她没想过,现在石光明死了,她更不能这样想。她活着时对不起石光明,死了不能再对不起他。而且,她同李宝根过去的那些事情都同于所长说了,当时那两名警察都听见了,只要他们随便哪一个将她同李宝根的事漏出来,村子里就会传得风不住雨不止,就会有人在背后对他们指指戳戳。如果她同李宝根结婚了,肯定逃不脱村里人的议论,这样的婚结着不是滋味。假如没有发生那场火灾,石光明没有死,黄灵芝也没有死,她同李宝根的事情不可能会有人知道。就是火灾发生了,死的人不是石光明,而是李宝根一家子,或是邱草一家子,他们之间就不可能存在婚事,也不会处境这么尴尬。这是命运捉弄人,邱草恨上了四喜,他是个疯子她也恨他。他们的婚事最终还是摆到了桌面上,挑起话题的人是李铁掌,按辈分他该叫李宝根叔,叔的婚事他不能不关注。事后邱草逼问过李宝根,是不是他叫李铁掌来做媒的,李宝根赌咒发誓,死活不认帐,那完全是李铁掌一个人的想法。李铁掌也曾被那个流言吓了一跳,悄悄替李宝根捏了一把汗,于所长进村调查了,什么证据也没搜集到。没有证据即便是事实也不存在了。李铁掌就谋划着这门婚事,没有一个女人,李宝根活得有些不成人样。而邱草呢,没有了男人,家里的顶梁柱就折了,必须有个男人将家撑起来。他以为这是一拍即合的好事,何况他们之前有过一段暧昧,邱草却顶了一句让他哭笑不得的话,要嫁你嫁给他。瞧着邱草的神色不像玩笑话,李铁掌琢磨着哪儿不对劲。他找了好些个理由来劝说邱草,石头,过来过来,让大伯抱抱,邱草,你瞧瞧石头多可爱,你不替自己着想也要替石头想想,将来他读书,上大学,钱从哪儿来……石光明在那边,也会看着你和石头过得幸福他才放心……你同李宝根好过,证明你们有感情,别管别人怎么说,你孤儿寡母,他李宝根单身,只要你们俩愿意谁也管不着,你们都年轻,还可以养你们的孩子。李铁掌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将邱草说动了。择个日子,他陪着他们俩去了一次县城,领了结婚证。李铁掌嚷嚷着要他们摆几桌酒,邱草死活不答应,后来拗不过李铁掌的坚持,邱草才勉强同意单独摆一桌,就为了李铁掌。四喜可能闻着了酒肉香,涎着脸,守在了厨房门口。邱草虽然恨着四喜,可见了四喜那个可怜兮兮的模样就给他盛了一碗饭,夹了些菜。李宝根去厨房端菜时刚巧碰见四喜倚在门框边狼吞虎咽,气就不打一处来。你这个死疯子,怎么吃的怎么给我吐出来。他一把掐住了四喜的脖子,四喜的眼被掐得死白,如果不是邱草掰开李宝根的手,四喜肯定会让他当场掐死。
婚后李宝根搬进了邱草的屋子。说搬,其实什么也没有搬,一个人过门了全部家当都过门了。那一天,李铁掌喝醉了酒,拿话逗石头,石头,夜里别睡死了,机灵点,听听你娘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听到了告诉李伯伯,李伯伯给你买糖吃。邱草闹了个面红耳赤,内心却喜滋滋的,巴望着睡在李宝根的臂弯里。真躺到了一块,邱草发觉不是从前那回事,同李宝根话说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可她的感觉就是不自在,不舒坦,好多东西都变化了。特别是李宝根的身体,那把火没有了,不热也不冷,说话心不在焉,做事力不从心。他不像是李宝根,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像石光明,也不是从前的李宝根。她依偎着他,就像依偎着一个没有感情的活物,或者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或许他的生命不在她这儿。邱草想,也许他在惦念着黄灵芝,她自己就有这样的习惯,同李宝根做那事时老想着石光明。石光明活着时她不这样想,可现在她忍不住拿李宝根同石光明比较。这想法也许有些阴暗,她不敢告诉李宝根。也许李宝根同她一起时也会想着黄灵芝,拿黄灵芝同她相比较。如果他惦记着黄灵芝,邱草允许他,如果他拿她们在床上做比较,她的感觉就更不自在了,像吃了不洁的东西直想呕吐,将五脏六腑吐干净才了事。邱草没法知道李宝根怎么想,权当他在惦记黄灵芝吧。时间长了,这种惦记慢慢就淡了,有可能她也记不得石光明了。第二个清明节,邱草扎了纸花,备了两份祭品,让李宝根去给黄灵芝和李小蒜上坟,她领着石头去给石光明上坟。她走在前,李宝根走在后。临出门时她好像听见李宝根在屋子里咒骂,石光明就是个畜牲。邱草回过头盯住李宝根,你说什么?没说什么,李宝根支吾着,不敢接她的目光。邱草的内心咯噔了一下,在石光明和李宝根之间,有可能有着她所不知道的真相。
邱草的猜测终于在吴婆婆嘴里得到了证实。有一天,吴婆婆来窜门,枯坐了老半天,茶都泡了好几遍,寡淡如水了。邱草啊,村子里又流传着你们家的一些事情,老婆子不知该不该对你说。吴婆婆叹口气,欲说还休的样子。吴奶奶,有什么话不能对邱草说的?邱草很诧异。你想过没有?石光明为什么会死在李宝根的老屋后?吴婆婆问。邱草想过,但没有往深处想。她以为石光明抱着鸟铳该是上山打猎。村子里的人说,石光明死在南山上,是因为他同黄灵芝有一腿……村子里的人还说,他们……他们……这也是报应啊!吴婆婆的话说得吞吞吐吐,并没有将话说透明。邱草的脑子嗡地炸了一声,她不是没这么想过,而是不敢相信。石光明死时抱着鸟铳,也许鸟铳就是他的伪装,上山打猎不过是他的借口。吴奶奶,你将话说干净啊。邱草盯着吴婆婆。邱草,别逼老太婆说了,人都死了,再大的错也都过去了。吴婆婆又叹口气。吴奶奶,说吧,我承受得住。邱草央求吴婆婆。他们说,石光明和李宝根交换着老婆睡……我老太婆真是多嘴了,石光明不是个人,李宝根也不是个人,他们,他们都是畜牲!吴婆婆说到后面有些义愤了。邱草的内心轰隆一声巨响,像有什么坍塌了。她被砸着了,那些坍塌物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不相信这是事实,可是用这个事实做注脚,许多事情都能找到合理的答案。李宝根原来同石光明达成了某种默契,每一次只要石光明出门,前脚刚走,李宝根后脚就跨进邱草的屋子了。邱草担心石光明突然回来,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突然,甚至石光明回来时粗着嗓门吼山歌,原来是在给李宝根暗号。难怪李宝根每次都那么踏实,像在自个家里一样不慌不忙。他们把邱草和黄灵芝当成什么人了……邱草的内心塞进了一堆乱麻,有只力大无穷的手不断揪着拧着,越拧越紧,越揪越乱。
邱草最终决定了,同李宝根离婚。李宝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翻了脸,苦苦哀求着,甚至给她下了跪。邱草铁定了心思,不为他所动。你们做的好事,你们自己清楚。邱草的话冷冷的,没有了任何挽回的余地。你怀了我的孩子呢。李宝根绝望了,企图拿孩子来挽回她。我会告诉他,他爹死在山火中了。邱草的脸黑得出水。她给李宝根保留的唯一面子,就是没将他的铺盖卷扔出来,而是他自己拎出来的。李铁掌得到消息,赶来当和事佬,邱草就扔给他一句话,你去问他吧。李铁掌追问李宝根,李宝根却是什么话也不说,连声叹气也没有。
李宝根搬出邱草屋子的第三个晚上,村子里又发生了一场大火。有人将村子西头的一个柴垛点着了。那是一个废柴垛,它的主人进城打工了,不用柴火了。等有人发现时,大火正烈焰腾空,柴垛都烧得崩塌了。火光照得村子亮如白昼。村子里的人没法逼近火堆,只能远远瞧着一个柴垛焚成了灰烬。不就是个柴垛么,烧掉了也就烧掉了,本来就是个废柴垛,没什么可惜的。邱草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烟火散尽,村子里的人发现疯子四喜不见了,尔后又发现李宝根也不见了。李铁掌听到消息时脑袋轰隆一声炸开了,一场灾难重演了。几个人扒拉灰烬,真就扒拉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李宝根,另一个是四喜,李宝根死死抱着四喜,手指头都掐进了四喜的肉里。如果他们不是贴着地面,恐怕已烧成灰烬了。邱草没有去现场,就站在自家门口张望着。她隆着肚子,走起路来很不方便。等他们从火灾现场抬出两个人来时,邱草的身体突然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她的身体很有重量,下跌的力量特别沉重,她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让石头硌破了,下半身洇洇地湿了。她有了一种幻觉,漫天的火光将她包围了,有人在火光中蹦跳着,舞蹈着,她看不清他的脸,他却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朝她走了过来。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一个没爹的孩子快要来到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