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是衰人,到哪里都不招人待见。在家里,我哭着喊着上赶着巴结父母,抢着做家务,把所有的钱拿出来交给他们办年货,他们却拿我当空气,连个好脸色都不给。爹从镇上领了我的工资给弟弟买新衣,这样厚此薄彼,我连声抗议都不敢。大过年的,我自己都不舍得买件新衣服,爹倒是不含糊,拿了我的钱就给弟弟买。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我不是他亲生的?嫌我不能给沈家续香火,生下地他怎么不把我掐死?
大年初一这天,我坐在火炉边读那祸害送给我的小说。《玫瑰之名》是外国小说,文字晦涩难懂,凄惨的情节更让人郁闷。天使每吹一次嗽叭寺庙里就要死一个人,他吹了七次,就使七个人惨遭不幸。寺院里那阴森森的气氛使我郁闷得崩溃,没法活了,这家比那寺庙好不了多少,呆在这里我不疯掉也得脱一层皮。
人家快快乐乐过年,我却在家受难。没人理没人睬,抱本烂小说守着煤炉,巨没劲。从记事起,过年我就没开心过。从小我就有气管炎,天越冷越严重。一到过年就咳得厉害,躲在被窝里还咳个没完。大人孩子耍的耍,玩的玩,死命往开心里折腾,只有我,躲在角落里掉泪。父母对我多少上心一点,有病及时医,我也不至于成病秧子。这么多年我认定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不是没有根据的。
六七岁时,二奶奶改嫁给镇上做生意的老头,按说没生过一男半女的她与我们家没瓜葛了,大年初一小孩子得到大人的特许不用干活,个个都玩疯了,老妈却让我去给二奶奶拜年,为的是得到一笔不小的压岁钱。那老巫婆又狠又毒,以前我下河洗澡,她逮着就把我打得满地找牙,还在大太阳下划地为牢,不许我走出那个圈。我被她整得那叫一个惨呀,看见我妈下地回来都不敢吱声,也不敢走出那个圈。我跟伙伴玩得正爽呢,可不想给那老巫婆拜年。无论我怎样拒绝怎样哭嚎,老妈都不放过我,硬是把我带走了。她那些宝贝儿子,一个她都不舍得动。命苦啊,生活在不拿女孩当人看的家庭,我倒了血霉。
大年初二,老妈命令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去舅舅家拜年。她老人家对娘家那份感情不比去麦加朝觐逊。舅家是根,世代相通,亲舅如父,这是她常挂在嘴上的训导。用她的话说,不给舅舅拜年,他老人家可以拿着棍子找上门家法伺候。村里更有办红白喜事者怠慢了舅舅,他老人家可以把一桌酒席掀了,而不必受众亲朋好友的责怪。真是破规矩,干脆把他老人家放在神龛里敬算了。
亲舅如父,没搞错吧?这么多年在这些外甥面前他尽过父亲的责任吗?他老人家自私得要命,成天挖空心思要老妈贴补他,却不管我家三餐不继。N年前我妈把口粮偷去给他一家吃,被我爹胖扁,深更半夜老妈鬼哭狼嚎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我那缺心眼的大哥隔着窗子给我爹加油,狠狠打,往死里打!
在我的记忆里,老妈几十年如一日地贴补娘家,舅舅却从来没管过我们一家的死活。在他手头宽余我家揭不开锅的时候,他粮仓捂得紧紧的,一点扶贫意向都没得。这样的长辈,我能尊敬他吗?我妈迷信他到了白痴的地步,见人就显摆她娘家弟弟如何有才,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他连自己老婆孩子都养不了,混成那样,能叫有才吗?今天我是铁了心,打死也不去给舅舅拜年。被他迫害得吐血,听到他的名字我就肝儿颤,哪有胆量去他家送死。恋爱这半年我被老妈整得死去活来,全拜他老人家谍报工作做得好。那次在他家被老妈和姐轮番轰炸,从此揭开了我被虐待的序幕。那次三哥把我带到舅家,举起拳头要暴打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老妈也不动脑子想想,舅舅家那渣滓洞万人坑,我这胆小如鼠的人能随便去吗?不,打死我也不去!今儿我跟她干上了,坐在煤炉前岿然不动,看她奈我何!
老妈发飙了,跳到我面前张牙舞爪。反了你了,翅膀硬了,敢不听我的话了,连舅舅都不放在眼里。小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看到她那血盆大口我一个头两个大,死定了!这地主恶霸一向不留活口,我这小命算是玩完了。我心一横,要跟她血拼到底。横竖都是个死,豁出去了!我坐在屋里以文明人的高姿态跟她掐,我上班成天在他们村,要说尊敬他老人家,那是时时刻刻的事,不在乎这一天。你替我想想,我成天呆那里,烦不烦呐?好不容易在家里消停一会儿,你高抬贵手行不行?
这是哪儿跟哪儿,能一样吗?今儿拜年,你必须去!我可不想让人家戳脊梁骨,骂我教育不好孩子,最起码的规矩都没教过。
你有完没完?我说过了,不去就是不去!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她那高音喇叭真要命,不比千万个破锣同时敲响造成的污染逊。真是服了她,十个女高音跟她都没得拼。真不知外婆当年给她吃了什么。
老妈爆起粗口来,你他娘的犯贱是不是?大过年的跟我叫板,早知你这样不听话,当初生你时就掐死!
又来了!不骂会死人呀?跟这种素质低的人掐,显得我太没品。我打住,随她大小便。
老妈把阴损恶毒的字眼统统挖掘出来轰炸我,我就是不接招,捧着书拿她当空气。
见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没脾气样儿,哥哥姐姐没耐心了,喊停老妈,她不去拉倒,有我们五个去拜年就够了。都几点了,还跟她磨牙。
老妈撤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赢她老人家,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