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被人吵醒,我已横卧在床中央,脖子里满是呕吐的饭团,衣服上、枕头上、被子上、床单上都是又凉又臭的秽物。我想挪动身子,换个干净的地方。刚一动脑袋,便感到锥心刺骨的痛。胃比它痛得更厉害,那感觉像有千万根钢针扎在上面,令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一筹莫展的现实重新向我包围过来,我这才明白借酒浇愁愁更愁的道理。自虐的结果使我雪上加霜,心痛肉痛纠结在一起要灭我。我失控地嚎起来,泪顺着脸颊流进衣领里,冰凉冰凉的,像我的心一样没有温度。枕头也湿透了。我挣扎着要把凉冰冰的衣服脱掉,浑身瘫得跟稀泥有一拼,哪里动得了。于是我就死尸一般横卧在床中央。
双重痛苦使我再也扛不住,我可着劲嚎,要把这两天受的憋屈都随眼泪排出去。无助和绝望化成眼泪泛滥起来,我越嚎越愁,越嚎越迷茫。老妈、哥哥和姐姐专横霸道,苦苦相逼,使我无处闪避,我苦大仇深,剑已出鞘,却下不了手。越是最亲的人,对人造成的伤害就越深刻。我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毫不手软地联手对付我这弱势群体,更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对那祸害抱那么深的成见,甚至达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我爱他,早已把他当成生命的一部分,他们却生生要把我俩拆散,多不人道啊!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无论如何也闹不明白一向用心呵护我的家人,突然之间怎么会变成劲敌。他们不惜用世上最难听最冷酷的话来污蔑我攻击我。我想改变这四面楚歌的局面,却又乏回天之术。我他娘的真没用,面对困难只能坐以待毙。
我失控地嚎着,越嚎越憋屈,顾不了别人听见会出糗,管它面子不面子,宣泄出来才最重要,不然我会疯掉。既然我是天下第一憋屈之人,就应该嚎出来让世人知道。我不是超人,凭什么要死扛着。
隔壁李老师听到我杀猪一样的嚎叫,立马颠过来敲门,发贞,没事吧你?快把门打开!
我嚎得更疯。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滔滔不绝。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如此率性过,任糗越出越大,而不去叫停它。真想嚎完今天就死,不要有明天,嚎尽兴之后就人间蒸发,谁也鄙视不着我。
这可急坏了李老师,她边拍门边叫,你有什么憋屈说出来,我来帮你想辙。你放心,天塌下来有我们给你顶着。
我只想痛痛快快地宣泄,对她这不关痛痒的话没兴趣搭理。我心里明镜似的,谁都帮不了我,我妈是世上最难搞定的女人,谁都拿她没辙。长这么大,我还从未见她虚心听取过别人的意见。她是那种头脑简单到一根筋的文盲,什么观念一形成就根深蒂固,哪怕是错的也要坚持到底。想到这些,我就更加绝望。天下最不幸的人就是我,出生在专制独裁的家庭里,傀儡一样被人摆布,这样的人生哪有幸福。我呜呜的嚎变成了恣肆的哇哇大嚎。
校园里的学生被这哭嚎和叫喊吸引过来,看大戏一样趴在我的窗前叽叽喳喳,一个个小脑袋要破窗而入。真他娘的背,中学校长也来了,糗已经大了去了,我早都不怕了。一个劲地哇哇狼嚎。他充满关切地隔窗探问,发贞,你开门呐,有什么憋屈说出来,我替你作主,别自虐好不好?这样影响多不好,学生围了一大堆呢。
外面越是大喊大叫,我嚎得越凶,他们这些没用的话忽悠不了我,我不傻。神仙都救不了我,除非那祸害加官晋爵飞黄腾达。
我这么没完没了地闹腾,舅舅肯定特没面子,把舅母请来了。她和李老师一起在外面喊,把门拍得山响,大有破门而入的气势。
外面鼎沸的闹嚷声吵得我心烦,这样对峙下去不是个事儿,我一时死不了,终要出去见人。他们真要把门撞破,我还得花票子找人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妥协吧我。
我这身子骨,早已嚎得虚脱,再折腾下去,真要歇菜了。怕了他们,不开门就死守,一点也不给我消化痛苦的时间。我坐起来才知道自虐的后果有多严重:脑袋痛得要爆,动一下就被藏在里面的千万根钢针扎得生疼。孱弱的双肩无法承受脑袋的重负,整个一头重脚轻。身子像一片随秋风飘落的枯叶,东西南北摇摆不定;骨头化作软软的棉花,失去了驾驭肌肉的能力。我晕乎乎地飘向门后,一米多远的路累我个半死。拉开插销,浑身虚汗直冒。回到床上我已累得气喘如牛。
满屋的狼藉超级雷人。地上躺着搪瓷缸和空酒瓶,床上满是散发着酒臭味的秽物。李老师一进屋就怜惜地嗔怪,傻孩子,多大的事啊,值得你跟自己较劲,折腾成这样,多遭罪呀。瞥见我摊在桌上的日记,歪歪斜斜,斗大的字体,她表情复杂地看我一眼,受了憋屈别自己死扛,说出来心里好受点。我给你做饭去。
别,我吃不进去。我虚弱地叫停她。
我给你倒杯水。她说完就回屋去了。
舅母一声不响地替我收拾残局。先帮我擦掉衣领里的秽物,枕头被子都擦拭一遍,然后收起脏衣物,堆了满满一大盆,端到校外的池塘清洗去了。
李老师端着满满一杯糖水来了。这东西解酒,亏她为我考虑得周到。
我刚喝下一口就呕吐不止。胃里有酒精盘踞着,哪里容得下异物。就像我的心,满满地被那祸害占据着,岂能容下别人。我妈是粗人,她不懂。看到我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李老师没辙,怜爱地看看我,关上门闪人。
我万念俱灰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房顶,什么事都不想,空白的大脑简单得跟初生的婴儿有一拼。
吱呀一声,那祸害推门进来了,经过这两天的折腾,他与以前判若两人:白皙的脸庞没了光泽,变成发黄的生姜。炯炯有神的眼睛了无生机,一副我是衰人我怕谁的熊样。
本以为舅妈洗衣回来了,我面向墙壁,懒得回头看。顿了几秒,感觉动静不对,我才冷漠地望向门口。看见是他,我吓得脸都绿了,白日见鬼似的轰他,你走吧,别过来!
我太了解自己的意志力。只要他一亲热,我的戏就得演砸。好不容易做出的分手决定,立马会土崩瓦解。没完没了的辱骂叫阵将接踵而至。
这祸害发飙,得了疯牛病一样吼,我会走的,不用你轰!我是来暴打你的,你玩弄我的感情,我鄙视你!在市里见到旧情人应该高兴才是,你怎么睡在床上,成这副德行?
我痛苦地闭上眼,少气无力地说,我没玩弄你的感情。爱信不信!真是无语,连他也跟别人一起迫害我,还有没天理了?若不是他,我能遭这洋罪吗?
看到我满面病容,他动了恻隐之心,关切地问,没事吧你?脸色可不大好啊,我给你买药去。说着往我这里走来。
怕他一靠近,我就会失控,便色厉内荏地低声叫停他,别过来!
他立马跟我急,不用你大呼小叫地轰,我自己会走的!于是我无辜的破门跟着一起遭罪,咚一声被带上了。
小样,瞧他这德行,还以为自己亏大了。跟我受的憋屈比起来,这算得了什么。真是鸡肠狗肚,我遇人不淑,把感情浪费在他这种人身上,真是亏大了。
一整天我粒米未进,因为胃跟着我这自虐狂遭了罪,开始恶搞我。我吃什么它都拒之门外,顺便把所有存货都扔出来。我都认罪伏法了,它还斗志昂扬地跟我叫板。一刀刀撕皮割肉,榨取我身上仅有的一点油水,痛死我了,还让人活不活?我虚汗直飙,脑袋重得肩膀都扛不动了。千般苦万般痛使我想把自己暴打一顿,无奈身子轻飘飘的不比雪花逊,把自杀的权利都给我剥夺了。
于是我骂起自己来,你穷折腾个什么呀?真是犯贱!要死就想个阴毒的招儿,别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这下好了,旧疤未平,又添新伤,遭罪的还是你自己。你以为痛苦是酒可以搞定的?傻不傻呀?
我眼泪成串,踉踉跄跄地来到几步远的风琴旁 ,竟累得虚脱。坐在凳子上,轻飘飘的身子像羽毛似的要飞起来。曲子没弹出来,泪已成河。与那祸害共同弹唱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触物伤怀,一曲《天若有情天亦老》,被我折腾得气若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