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一连几天都吃不进去东西,我和弟弟心里着急,找主治医生支招。他摇摇头说,我真的无能为力。癌细胞都扩散到全身了,把放疗停了,你们以后不要来了。我开点营养药拿回去打吧。药物的确能杀死癌细胞,但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会把正常细胞杀死。就算补充能量,也被癌细胞抢走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盯着医生问。
他低下头开始写处方。我背过身子,两行眼泪无声地往下淌。窗外是皑皑白雪,天寒地冻。这都二月了,天还这样冷,我这奔三张的人从没遇到过。两眼呆滞地望着窗外薄雪处露出的水泥地,我悲哀地想,父亲的人生将要画句号了。他六十岁生日还没过,没享受一天退休金呢。辛辛苦苦操劳一生,这风风火火的急脾气还不曾停下脚步欣赏人生的风景呢,老天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把他收走。
这瞎了眼的苍天怎么就不讲讲公平!父亲一生乐善好施,见不得别人比他苦,哪怕自己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也要把别人往岸上推一把。去年邻居大叔遇到急难让他担保借高利贷,他想都没想答应了。事后我埋怨了半天,他怎么可以意气用事,这种忙也敢帮。万一邻居还不上,那些债主可不是吃素的,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一花甲之年的老人犯得着吗。
父亲跳着脚跟我叫板,自己没钱借给他,牵线搭桥帮点小忙还要管,你怎么这样冷血!
我气急地跟爹讲理,大叔那儿子就是败家子,无底洞,借他多少钱都填不满。你这不是帮他,是害他!
不用你管!爹听不进劝告。
以前每年除夕前,村里男女老少在我家排长队,爹吃过午饭就在门前支起桌子,摆好文房四宝,给乡亲们写春联。妈一人忙着八口之家的年货,蒸馒头,蒸包子,卤肉,剁馅包饺子,累得四脚朝天,他都腾不出空搭把手。为了这茬,妈没少跟他掐,一支烟就把你乐得屁颠屁颠的,家懒外勤的东西!家里家外我一人忙得四脚朝天,你都看不见?明年再兜揽这烂事,看我不砸了你的摊子!
爹瞪着两眼跟她死磕,都是乡里乡亲的,帮点忙有什么呀。咱家有困难的时候,不也向乡亲们伸手吗?
在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爹去帮忙,他一身兼二职,写礼单和司仪,干得有模有样。方圆几里,没人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字。他交游甚广,朋友遍天下。他爱打抱不平,谁遇到憋屈,都找他写状子,他先后帮几人赢了官司。
像爹这样赫赫有名的人,忽然从人们视线中淡出,该是怎样的悲剧。爹的鼎鼎大名,从此不再出现于各种公文案牍,又是怎样的残酷!他一点一滴积攒出的人气和好口碑随着生命的消逝化为乌有,又是人生怎样的讽刺!
爹满腹经纶,曾为许多报纸撰过稿,又为众多乡亲上过书请过愿。他这一生,轰轰烈烈,匆匆忙忙。天天都在吃苦受罪,一点清福都没享过。为了我们六个吃喝拉撒上学成家,他四处借贷,操碎了心,熬白了头。日子刚刚好过点,他就要离开我们,怎不让人心痛。
我没法原谅这个不治医生,当初他向我们承诺,经过放疗,爹可以再活三五年。这才俩月,就无能为力了。他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为了治病,我们满怀信心,连年都没正儿八经地过,大年三十还在放疗。为了救爹,我们大把大把地烧钱,春节期间开不了发票,这人渣张口要多少,我们拿多少,明知道都进了他私人腰包,我们却放血一点都不含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做人的底线,他总该懂吧?爹才来医院时可是一路小跑,我们年轻人都撵不上的啊,瞅瞅现在他老人家成什么样了,瘦成一把骨头,连路都走不动。
我和弟弟灰着脸,各抱一大堆药在回去的路上长嘘短叹。我问他这药是不是安乐死,他说差不多是。这些能量药打进去只会让癌细胞疯长。我说那就不打。他说,你忍心让爹眼睁睁饿死?补充点能量总比无作为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