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桑弘羊回来了,但心里却仍然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盐铁会议最终会开出来一个什么结果。他知道天下汹汹,但他其实也是不得已。武帝初年,为击匈奴,不但花光了文景治下积累下的钱财,而且多次加征赋税,又卖官鬻爵,钱还是不够,后来又搞出来了算缗法,弄得商人大量破产,使得征税更难。他开始出任大司农之后,废了卖官鬻爵之法,又轻易不再征税,但又要不断地为武帝筹钱,这才想出来了盐铁专卖以及榷运、酒类专卖等法。他认为这些办法总是比加征赋税要好得多。赋税一旦加征,很容易激起民变,而这样的专卖之法,虽是夺了些商人的饭碗,但对于普通的农夫的生计影响却是小得多。当然,一般人是不理解的,只怪使得抬高了盐铁价格,又与民争利。
燕王府上对这盐铁会议是最为积极的,早早地就把燕地的著名经师夏伦等一批儒者送到了京城。广陵王派来的是广陵管财务的官吏,而昌邑王府派来的却是刘贺的师傅龚遂。而郭思则是化妆成侍卫,与龚遂一起进京来了。一同进京的还有沐阳,原来昌邑太妃在沐阳回府之后,想想,还是让她回京的好,她的终身大事自然是在京城里面解决最好,只不过现在武帝与赵婕妤都已经不在了,这次,她特意安排沐阳住到了鄂邑公主的府上。现在鄂邑长公主以姑姑的身份也算是她最亲近的人了。于是,这个奇怪的组合便坐着吱吱呀呀的马车进了京。
刘贺与吴安已经叮嘱过了郭思,让她进京之后,便去找金日殚,金日殚会帮她安顿好一切的。
而在昌邑,吴安倒是想起来了薛慕之,以及他的师父贡英杰与慧广儿。当年他们行刺的画面仍然如在眼前一般。他想到他们当年也就是为了盐帮的利益而不惜进京行刺,如今这盐铁之政又要重议了,不管结果如何,但总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便回房拿出来了当年贡英杰赠他的短笛摩挲起来。摩挲了一会儿,他情不自禁地吹了一曲,也动了故人之情。刘贺在院子里听到笛声,不觉过到了吴安这里来,见吴安吹这笛子,自己还是第一次听见,只是觉得声音婉转,但里面似乎又有种哀怨。等到吴安吹完了一曲,才走到他的跟前,问道:“先生这笛声里怎么似乎有种哀怨?”吴安道:“此乃一位故人之物,今晚不由得想起来了,”于是便把当年如何结识贡英杰夫妇,以及他们夫妇如何英勇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刘贺听了,不由得肃然起敬,想这江湖中人能这样刚烈,倒真的是侠义之人。便问道:“那先生知道如何找到他们吗?”吴安摇了摇头,“只知道他们在广陵,当年说有这笛子便是信物,但现在物是人非了,也不知道如何联系了。”刘贺一听,便向吴安道:“我倒有个主意。”
第二天,刘贺与吴便找来了孔如兵。这孔如兵自从被郭野王领到了昌邑王府以来,办事倒是机灵,也还算得众人的喜欢。婉儿在府里帮太妃做些杂务,也还自在。刘贺让孔如兵与吴安学着吹那曲《广陵散》,孔如兵也不敢问缘由,只是学吹。这孔如兵在这方面却是有些灵气的,不到三天,便把这曲《广陵散》给学会了,刘贺也不告诉他为什么,只告诉他,这些天每天去昌邑的闹市里去吹。孔如兵不明白,为什么小王爷派给了自己这么个差使,但也只好每天去吹了。
果然,过不几天,孔如兵就领回来了一个人,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贩,年纪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孔如兵向刘贺道:”王爷,这个人非得要追问我这笛子是哪里学来的,我说是与府上的吴先生学来的,他便非得要来见吴先生。”刘贺道:“那你就先把吴先生请来,然后你就自己下去忙吧。”过了一会儿,吴安便来了,刘贺指着吴安说:“这位就是吴先生,你要见他是吗,”老头打量了一下吴安,点了点头。刘贺对吴安拱了拱手,便自下去了。
那人道:“您就是吴安先生吗?”吴安答了声是。那人便说,“不瞒您说,小的是白龙道中人,一直奉我们薛首领的命令,在昌邑做些小生意,但我们薛首领说了,让我留意,说如果有一天听到有位王府的吴先生的笛声,便来见您。”吴安也有些奇怪,“可是这笛子可不是我吹的啊,”那人道:“我们白龙道中人才知道,我们的笛子与一般笛子的音色上是有些不同的,外人听不出来,但我们是分辨得极清的。今天见那位小爷吹奏这《广陵散》,便知是我道中人的笛声,而整个昌邑,只有您才有这笛子的,我一听,便知道,当是吴先生有所吩咐了。”吴安心里也是一惊,没想到薛慕之这样的有心,同时也没想到这白龙道确是成员众多,几乎遍及天下。但也为他们在盐铁专卖之后的艰难深表同情。他想这送信之人,肯定也是以小生意为名,贩些私盐的个体盐贩子了。看他穿着粗布的衣服,打着补丁,心想,他们的日子肯定好过不了。便道:“在下还真的有些思念你们薛首领了,希望他能来昌邑一晤,”那人听了很是惊喜,“好啊,我这就把消息传回广陵,不过,我们首领怕来这王府不太好吧?”吴安想想也是,便道:“这样吧,我在这昌邑的乡下有几个故人,我们去他们那里的田庄做客。”那人十分高兴,“好的,好的,我这就把消息带到。”
经历了秦汉之乱,民间一直有些隐逸之士流落在乡间。昌邑便有几个诗文之友,唤做“昌河四秀”的,一直住在乡间不出,吴安本是喜欢交往之人,来到昌邑之后,早早与他们成为了知己。薛慕之来了之后,吴安便领他到这“昌河四秀”的乡间茅舍里小住。
但刘贺听了薛慕之要来,十分好奇,但吴安告诉他,这人毕竟与谋刺先皇的事件有关,如果他公开地见了他,事情传出去,对他十分的不利。于是,刘贺提出来,自己扮做吴安的书僮和他一起下乡去。吴安倒觉得好笑,一是他从来就没有过书僮,二是想来刘贺做书僮不知道能不能演好,于是便与他约法三章。一是少说话,二是要谨慎,避免暴露,三是多听听这些人的看法。刘贺爽快地答应了。
此时已经是春天了,乡野之中菜花开得正盛,田野里有种让人陶醉的芬芳。吴安也不用王府里的车辆,只是自己打着把雨伞,便去拜访这昌河四秀。刘贺书僮打扮,跟在后面。其实虽然说刘贺对吴安一直佩服,但在王府里面毕竟还有主臣之分,二人多少要讲些礼数的,尤其还有龚遂这个老夫子,他虽然与吴安关系并不差,但只要是有越礼教的事情,便会大发脾气。,但现在刘贺却是与吴安完全没有了间隔,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可以随意地谈天说地了。
刘贺本来从来没有真正去乡下的经历的。虽说是走得有些累,但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总是对吴安问这问那的。吴安也喜欢这个小王爷,从来不厌烦,有问必答。刘贺还是关心盐铁专卖的事情,便问道:“但如果真的废了盐铁的专卖,那朝廷少了收入,便只能加税了吗?”吴安告诉他,“也不尽然,这些政策有一利必有一弊,但不妨去了,听听这四秀怎样说,也听听白龙首的薛慕之怎样说,只有拿到第一手的材料,才会懂得最多。”
于是,刘贺便问吴安那些花草的名字,问那些道路是如何修的,问他那些果蔬都是如何培植的。吴安一生走南闯北,所知甚多,这个刘贺倒是难不倒他,他便一一给他详细的解释。刘贺也一一记下,刘贺从小便对这些东西很好奇,现在有机会在野外见了,自然十分高兴。但吴安告诉他,万事既有独自的道理,也有相通的道理,只要是知识,都是有用的,就像是下围棋,布下的每个子儿都可能发挥作用,但却也有个效率高低的差别,下了个废子儿,被人吃掉了,不但无益,反而有害。人生有两种下法,一种是自己不在意对手,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爱好去布子儿,可以根本不管输赢,可能在别人的眼里输赢已定,但自己一生的棋可能便赢了;另一种是随对手来下,那样就是拼效率了,每个子儿的效率都高过对手,才会赢。刘贺听了觉得有道理,便问吴安,“那先生觉得我该下哪种棋呢?”吴安一笑,“这可能都不是我们自己能说了算的,比如说我,我以前都是想占先机,现在也不会如这四秀一样忘掉对手的存在,而隐居江湖,毕竟自己一开始就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另外,也须随势而为,如果势已经不在自己这方了,隐居江湖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刘贺听了,不是太懂,但也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很喜欢吴安说的江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