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的第三天,学校论坛上的首页热帖终于以“辟谣”二字,终结了“顾沈门”所引发的集体大讨论。
学校压下了校外一切负面声音,却自始至终没有给出官方的说法,最终以这样一种不够正式的方式作为了结。
辟谣帖一出,渐渐降温的事件又一次被推向风口浪尖,很多人表明事件处理得不够透明,亟待官方给出答复。可当帖子翻过十页之后,却突然有了峰回路转的改变,不少人的新鲜劲都急速消退,调侃这样的一件私事既无潜规则又无艳照流出,根本毫无新闻价值,没什么深挖的必要。
至于那些反复强调我“居心叵测”、“贪心不足”、“眼睛比肚脐眼还小”的言论,大多来自于对顾少卿死忠的女性同胞,但别忘了,作为一个男女比例稳定维持在9:1的工科学校,这些突兀的声音会很快被淹没在男生感兴趣的话题上,游戏、美女、电影,又一次占据主要版面。
吵吵闹闹三两天后,“辟谣”帖彻底沉了下去。
而当我抱着书本跟在凯丝和她男友身后时,一路上,冲我指指点点的同学也成倍减少。
凯丝一开始只顾凶神恶煞地怒喊:“看什么看,没见过倾国倾城的大美女哪?”她那学长男友便立刻冒出来,用一脸微笑温柔化解,“世界如此美好,你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凯丝不知是学了乖,还是彻底习惯了这一种境况,很快转变为了嫣然一笑,颔首示意,“这位同学请直走左拐,一路顺风,恕不远送哦!”男友立刻又蹦上来,紧紧搂着她的肩,夸也不够宠也不够,“亲爱的,你可真温柔。”
我脚步一顿,简直不能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称赞凯丝温柔。就在我浑身发颤的一瞬,凯丝一道凶巴巴的视线刺得我寸步难移,“瞧见没,这就是新好男人的基本要求——必须拥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
今年过年特别的早,为了提前放假,考试进行的极为迅速。凯丝早早订了机票,一同复习时还不断做着梦。
“又能回家享受暖气了,只穿睡衣暴走是有多潇洒啊。我要让妈妈做一大张乳酪披萨,撒上一层又一层的培根,一口咬下去,唔,太美味了!”她端着一块奥利奥,闭上眼睛,狠狠咬了一口,满脸享受的样子,“唔,边缘就要这样,脆脆的酥酥的,太好吃了。”
我一拍桌面,用笔提起她下巴,“你还复不复习了,赶紧给我醒醒!”半块奥利奥“啪”地盖我手背,我连忙甩了,“你是不是中国人啊,那西方肉烧饼有什么好吃的,瞧你那得瑟样!”
“……”她张了张口,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恢复伶牙俐齿,一拍胸脯道:“我当然是中国人了,纯种的!可你没看出来,我那是为了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做贡献?经济都全球化了,你还搁这儿守旧呢,太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我只有笑,“那你男朋友怎么办,他又不能跟你去加拿大?”
“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非要天天腻一起才是爱情?如果是真爱,我就是去火星了,他也一定能乖乖等着。”凯丝拿指头点点桌面,“别总是说我,你和顾少卿怎么样了?”
我微微一怔,让这个名字在耳中过滤两次,笑得有些僵硬,“还能怎样,就那样呗。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根本不相干的。”
“唉,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挺喜欢你呀,又是补课,又让你住进家里的。难道真有这么爱管闲事,又坦坦荡荡的人?”
我扁扁嘴,“你怎么比我还矛盾,说他坦荡的人是你,说他有点喜欢的又是你。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了,他爱谁谁,以后都与我无关。”
凯丝不吱声,拿一双大眼睛巴眨巴眨看我,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赶忙将脸转过去,她这才讥笑道:“我在情感上非常赞同你的话,不过在理智上极端鄙视你这说谎就脸红的行为。不过和风你放心,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一定帮你找个高帅富,彻底把那不解风情的顾少卿给比下去!”
“……”我暗暗祈祷,这个人千万不要是红桃六啊!
手机噼里啪啦响起来,凯丝一把抓过去,鼻中哼哼喷出两口气,“又是那逆风行,他到底什么意思啊,一天来二三十个电话?”也不等我有所反应,说完便接了,声音大得吓人,“你有病啊,和你那柳絮腻歪还不够,非要来骚扰我们和风干嘛!逆风行你个混蛋给我听着,你再敢打电话过来,姑奶奶我立马阉了你!”
我冲她拼命使眼色,两人争来抢去半天,好容易才让手机完璧归赵。我也不耐烦,冲着话筒嚷嚷,“你烦不烦,说了不出去了,再打电话过来,我就报警了!”
他非但不恼,还笑得特大声,“你那朋友真喜感,说话和发枪子似的。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俩简直一个德行!”
我怒,这人骂人都不带脏字的,“有事没事,没事我就挂了!”
“哎,等一等,我真有事!”
“关我什么事,有事我也挂。”
“……”
我移了手机,正要挂断,他在那头急吼吼地喊,“明天下午五点,我那家酒吧等你,不见不散!”
“鬼才去。”我将电话直接挂了。
凯丝冲我扬眉直笑,“好家伙,真得我真传,我说过什么来着?我是妖精我怕谁,就得这么对这些衣冠禽兽!”
我刚要和她贫,手机又惊天动地地响起来,也不用看名字了,按了通话就是破口大骂,“你烦不烦人啊,让你别打电话别打电话,你耳朵白长啦?你还嫌我不够讨厌你是不是,非要逼到我和你彻底撕破脸才开心?”
电话那头却没有那种无赖的笑声,空气沉闷地让人透不过气,我连忙看了看屏幕,居然是爸爸打来的。凯丝也发现了,拍拍我的背,继而紧紧搂上我的肩。
“和风,”在我焦躁不安的时候,电话那头突然有人说话了,“没想到你真的这么讨厌爸爸。”
我想说一句不是这样,却始终杵在原地,无言以对。
“那次生病之后爸爸就在想,人这一辈子多么短暂,人的生命多么脆弱,纵然事业有成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得由孩子亲人为你送终。爸爸觉得很惭愧,一直没有好好照顾过你,想要好好补救,可你出事那天,我偏偏又昏了头,明明心底担心你,就是不肯嘴软,还恨铁不成钢,气急了想打你——”
越到最后,他说得越低,言语不稳,声音颤得厉害。我在这一头静静听着,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有些愤恨有些无奈……亦是有些动容。
“马上你要放寒假了,爸爸很希望能和你过个年。等你气消了,想和爸爸说话了,就发条短信给我。”他一顿,叹了一口气,“先挂了。”
“嘀”的一声,电话断了。
凯丝在我耳朵边吹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觉得该给你爸爸一次机会。”
我微微一耸肩,冲她浅浅而笑,“以后再说吧,想去复习了。”
她直接一掌拍我脑门上,“哎,沈和风,你这淑女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我真受够了你阴晴圆缺的这张脸了。”
这算是个什么形容,我立刻反驳,“我又不是月亮,这张脸果断配合不来你的阴晴圆缺。”
“哈哈,你的脸确实配合不来月亮的阴晴圆缺——”凯丝眯起眼睛,猫似的盯着自己的猎物,“但你的脸绝对比得上月亮的坑坑洼洼!”
“……”我拼命跺脚,“张凯丝,我杀了你!”
而此时开玩笑的我们从未想过,被拿来作为调侃的月亮,有一天,居然会成为彼此终身禁谈的大忌。诗词歌赋中一遍遍颂扬的美之化身,居然也会蒙上如此一副凌厉凶狠的样子。
那一晚,汪安安回来的特别早,背着书包,两只眼睛又红又涨。
凯丝是早就和她翻脸了的,幸灾乐祸地在我身边嘀咕,“你瞧瞧她那副衰样,落粪坑里被捞上来似的。”
我没接话,眼前总是有她狠狠瞪我的模样,说是胆小也好,心虚也罢,总觉得哪怕发帖子的真是她,我们那一天的折腾也太过了点。
汪安安将书包扔在桌上,端了张凳子就坐去了阳台,仰着头,不知到底在看什么。
没过多久,凯丝接到了班长的电话,他在那头絮絮叨叨,将汪安安代人去考研究生被抓的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讲了一遍,而我在后头听得一清二楚。
“她可真大胆,为了几千块钱,代人家考试去了,被巡考抓个正着!”
我往外看,汪安安依旧抬头看着天,似乎没有注意到房间内的动静。凯丝急得涨红了脸,忙不迭地问,“然后呢,你倒是继续往下说啊!”
“还能有什么然后,这件事影响太坏,按学校规定是要被开除的。她在学工办又哭又闹了一整个下午,都给老师们跪下了,可规定就是规定,她再怎么折腾也没用,明天就通知家长来带她走。校长都开了金口,说是要抓她这个典型,全校通报批评,看以后谁还敢代考。顾老师也倒了大霉,上次和沈和风那事还没过呢,现在又摊上这事儿,听说学校在劝他主动辞职。”
刚刚挂了电话,凯丝冲出去就是一阵数落,食指挺得笔直,直指着汪安安的鼻尖,“你这个害人精,害和风害顾老师一次还不够,你还来第二次。活该自己也被牵连,这下好了吧,彻底没戏唱了!”
我连忙过来拉着凯丝,“她自己够难受的了,你就别火上浇油了!”我转而问汪安安,“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大周末的你不好好复习,给别人代考做什么呀!”
她许久没说话,突然一转头,扯着我的衣服就大哭,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不能被开除啊,我不能被开除啊……”
我被吓坏了,直到凯丝在她身上狠狠捶了下去,又哭又喊,“汪安安你要死啊,你就是缺钱也别做这样的事啊,你这是葬送自己的前途啊,你怎么对得起顾老师啊!”
汪安安还依旧重复那句话,“我不能被开除啊,我不能被开除啊……”
我拼命拽过凯丝的拳头,声音都哑了,我说,“凯丝你别打她了,我心疼啊!”
我们三个就这样一个拉扯另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地哭下来,直到最后彻底抱成一团,放声痛哭。
我头一次发现,哪怕平时的三个人,再过针锋相对,要紧关头,终究会站在一起,同甘共苦,荣辱与共——无论是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凯丝,抑或是刻薄凉薄的我,都不会愿意看到汪安安沦落到今日的局面,反之,亦然。
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年,是人,都会有感情的。
哭累了,哭够了,我们便爬上床睡觉。闭眼前那一秒,我仍旧在想,就要这样失去汪安安了吗,就要这样失去顾少卿了吗,就要这样在我慢慢褪色的青春里老去吗……
可时光,永远不容我说不。
半夜时分,汪安安将我推醒,她穿得整整齐齐,将头磕在我的床沿,浅浅笑着说:“和风,你看,外面的月亮多漂亮。”
我顺着她指去的方向看,黑漆漆一片,唯有对面宿舍过道里常亮的节能灯,我说:“安安,今天没有月亮,别说傻话了,赶紧睡觉吧,我好困啊。”
汪安安摇了摇头,“不,和风,有月亮,不信你再仔细瞧瞧。”
我已经将沉重的眼皮阖上,慢慢悠悠地说:“嗯,有月亮,安安,我睡了。”
汪安安没有再摇醒我,片刻后,我听见她在梦里说:“和风,凯丝,我去看月亮了。”
第二天一早,是在一声又一声的尖叫中醒来的,楼道中开始有人跑来跑去,脚步声咚咚咚响得杂乱。
没过多久,有人拼命砸着大门,我和凯丝都恋恋不舍地下了床,一开门便见许多张惊恐万分的脸站在门口。
“看看你们宿舍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怎么会。”凯丝喊了两声汪安安,无人回应,往内退了两步后又走回来,“咦,汪安安上哪儿去了?”
我敲了卫生间的门,确定她不在里面,“不知道。”
外面的女生大声嚷嚷起来,“果然是这个宿舍的,阿姨,她是这个宿舍的!”
我和凯丝异口同声地问,“到底怎么了!”
“你们怎么做人舍友的啊,你们宿舍的那个女生早上跳楼自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