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管家颤颤的复述道:“烧,烧,大小姐要烧园子。”
“金管家,你若是个结巴,便趁早辞了管家的位子,回家养老很好。”
“公子,我不是。”
“快些走。”景和看他唯唯诺诺的模样全不像他,忙憋住笑,自小由他带大的,倒也敬重他。方才是个很严肃的话题,现在笑出声,算什么,侍婢们往后都要不听话了。
“衣红,要喝茶么?”
“景哥哥,我……”同一句话,上一次已记不清是什么事,反正后来两人闹僵了。杜衣红赌气半年没见他,粉嘟嘟的小嘴一扁,珠泪滚滚而下,满腹委屈顿时全汹涌而来。
景和抬手用帕子给她拭泪,柔声道:“啊呀,衣红,忘了告诉你,曾听我的美美娘说,哭多了会变丑哦。”哭声戛然而止,这招果然有效,美人都是爱美的。
“景哥哥,我……”杜衣红脸一红,眼睛一眨一眨如麋鹿般望着他,呆呆再也说不出话了。
景和深情的凝视着她,万分温柔地道:“衣红,乖,回去养伤,留下疤痕就不好看了。”仿若恋人间的喁喁细语,听得人耳根子也软了,脸也红了。景和趁她愣神的功夫,早吩咐人备轿送她回府。
“这就结束了?”
“结束了。”景和不自觉的回答,身后来的是伽蓝,唇角弯出一道优雅的弧度,“如何?”
“什么?”
“美男计用的如何?别说你没看出来,镇远将军可没这么笨的。”
“我只看到人家的一点点醋意,不知你知不知道。”甄伽蓝皱皱鼻子笑了,两指一拿捏比划。
宇文景和装出一脸讶异:“谁?她,因为绮烟和我?”
“那还用说,你家未婚妻吃醋了,笨死一匹马!”伽蓝重重地拍下他的肩膀。
“呵,你和绮烟怎样了?”景和低了头笑弯了眉眼,出其不意踹出一脚,“没良心,你好像观望了很久?”伽蓝躲闪的倒也快,熟知他统共就这些伎俩,最喜欢偷袭报复。
“谁消受得起她,避之不及,我不愿瞎掺合你们的事,有你这笑傲青流朝堂的美男子也就够了。”
“你就不能看在绮烟的面上管一管?死不了,你堂堂一个青流的大将军还怕她个相府的女娃娃?哦,忘了告诉你,绮烟要出远门,以后不住这里了。别走啊,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后来……”一抬眼连镇远将军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只一阵风的功夫。
一声“出去”,“哐啷”一声巨响,镇远将军被踢出门了。宇文景和赶到晗枫园口和甄伽蓝撞个满怀。
“兄弟,听我把话说完,后来她又不走了。”这句话落下,景和小心肝颤了颤,伽蓝的眼神好恐怖,情知自己的把戏玩过头了。
“我先回屋了。如此良夜美景,你们慢慢聊,慢慢聊啊。”宇文景和溜之大吉,他们两个都是狠角色,打起来也不致伤到自己。
伽蓝柔声道:“绮烟,开开门,就容我说一句,说完就走。”
“你们都是一样,登徒浪子,到头来徒惹人伤心。你有什么话,在外面说吧。”绮烟淡淡的说着,没带任何感情,从来都那么残忍。宇文景和与杜衣红的话听得一字不落,可算是见着无情的了,她又何必死赖在这里遭人看笑话,出去也不过是个死,况且也未必要死。
“你还在怪我么?你执意不开门,我就一直在外等着,等到你肯见我为止。”话音未落,屋内灯火骤灭,她决意拒他于门外。
伽蓝慢慢想起与屋里人的往事来,五内浸染悲伤,如今心不空也未满,只是绞得心慌气躁。他一掀袍子静静坐在门外石阶上,细细咀嚼着两人三年间的经历。
初见最是伤人心。
还记得他们初次相识,那是在江南,她天青色的裙衫映衬得河岸的杏花分外妖娆,水在他眼里满含柔情。原本他最不喜江南,在那多情的温柔乡里最容易埋葬铮铮铁骨,融掉万里河山,丧尽千古基业。可是因了她,他在江南流连数月不曾奉旨回京。爱上一个地方,果然可以为了一个人,那么恨一个地方呢?看来,并非不爱,只是怕,爱得深了就容易伤害。
女子独立舟头,本是温柔的迎风而立,可是他却看到从未见过的杀意和悲伤。让人忍不住驻足,心生怜惜,倾尽所有。她这样的人不该有这样的情绪。一支冷箭悄无声息的射向她的后背,他不自觉的提刀杀过去,与她并肩而立。她说,你救我一命,我交你这个朋友,不过只有半年时间。
为什么是半年?他问她。她说,半年对于一个杀手已经很长了,杀手的死很快,也许就在下一刻。
她是修罗堂的杀手,而他异常清楚自己的身份,迟早要成为敌人,也许下一刻她要杀的就是他。执迷不悟的人是他,她一分都不曾做错。杀手是不会有长久的朋友,没有亲人,不能有感情,不能有弱点,否则做不了顶尖的杀手。
他告诫自己,只远远的保护她,只半年。远远的就足够爱上,刻进骨里,埋入骨髓。有谁曾想到,镇远将军会爱上修罗堂的第一女杀手“无魂手”,他自己也诧异了。
半年之期一恍就过,如果不被“大公子”擒住,或许依然会跟着她走江湖,陪她笑陪她流血,陪她坐看夕阳。他不曾奢望能有多长久,或许根本没有长久的说法。当发现自己陷得深了,已然来不及,利刃在即。
她回总舵他同往,或许“大公子”注意多时了,一张网兜头罩下,他竟忘了他是朝廷的将军。“大公子”对她说,交给你解决。说完长袖一摆抛下一柄刻了金鹰的匕首,这是必杀令,不容违抗的必杀令。
水牢里,那把匕首闪着死亡的光逼近,他看清楚是她。修罗堂果然不负其名,天下极刑,莫过于被自己心爱的人手刃?
两人深情相拥,那一刀何其的快,快到不痛了,快到他脸上的笑意还没退去就倒下了。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他们都没有看见各自眼中涌动的悲伤,你不知道我。
恰恰是这疏离,两人成仇。
将死之际,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生命一点点的耗尽,血液一点点凝固、冷却。这绝望是她给的,他记得很清楚都是她给的。这绝望比战场还要猛烈十倍,暗室的火光渐渐黯淡,镇远将军不是战死疆场,竟是死在心爱的女人的怀里。她始终温柔地看着他,恢复了先时的样子,多么讽刺!难道一点点心痛都没有,果然没有心么?
悠悠醒转过来,心中空空空荡荡,喊上一句是会有回声的,一颗心沉下去,然后死了。镇远将军的心是被一名女子所戮,是曾经极爱的女子。
睁眼看到景和那张分外嚣张的脸,还能见到他真好。“甄将军,你总算欠我的了。”永远都这般轻轻笑出来,他是永远不知伤心的,他这个年纪懂什么,只知轻狂游戏人间。
“哎呦,蓝弟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可受不起。你开心一点,看你老这样子,连我也看得心痛了。”景和替他掖着被角调侃,“你那摊子破事我不管,只问是否与美人有关?”他总是这样,人命关天,他还要关心美人。
“瞧你这丧气摸样,捡你回来时脸上还挂着笑,你怎么……”
不知怎么日子就漫长起来,漫长到他险些把那个女子忘了。在漠北征战一年,死亡早对他不成威胁,不会再怕死亡,因为已尝过此生不忘的死亡。以为对她的念想忘得干净了,以为如果再相逢一定不起波澜,甚至以为再不会相见了……
雷雨交加的夜,银色的闪电破开黑沉沉的天幕,如游走的银蛇缭乱诡谲,是夜无眠。起身驻足窗前,想着日前朝中两派的明争暗斗,颇费心神。回神对面却是她撞进视线,虽然雨模糊了天地,纵然她换了夜行衣,依然准确的认出了她。那个影子如鹰爪狠狠攥紧他一颗心,竟然一直都不曾放下过。
她湿淋淋斜倚在对面的屋檐上,从他的位置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恼恨地关上窗子,看不见却又不安了,复又开了窗,一道闪电从对面的上空劈过,对面的情形一览无遗。剑光映着闪电显得分外刺目,她将手中的剑飞出直没入敌手的心脏,最后一刻手段依然如此狠辣。怕是倾尽了全力,眼看她整个身子软在檐上,片刻后还想挣扎着起来,不想却从瓦上滚落。
他又不自主的出手,正如那日在江南。有些事是完全失控的,就如明明恨透了一个人,却还要不顾一切救他。她忍着伤口撕裂的剧痛始终没发出任何叹息,口里呢喃着他的名字,一切都那么讲不通,那么不通情理。终究是忘不掉,怎么可能忘记,彼此都是如此么?此时叫他的名字又算是什么意思?
青儿来告诉说,绮烟身上新伤旧伤恶化得严重,一直高烧不断,情况危急。他满心疑惑,怎么可能,作为修罗堂的第一女杀手,江湖上已没人敢伤她,更没人能伤她。他见过她的手法,又狠又准,绝不给敌人以任何喘息之机。
“伽蓝兄,你复得美人也不跟我说一声。”景和以相当闲逸的姿态摇到他面前,他的鼻子倒是灵敏,特别是闻美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