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嗒。
滴,滴。
嗒。
一声两声清晰的水滴声,不能预兆,但是折磨人。清脆好听,黑暗里你可以想象它的澄澈无瑕,在这不见天日的牢里,它给予你最大的支撑。
不知不觉,那声音如幽魂带恶意和侵略,一点点渗进心脉,然后你觉察到你的心脉渐凉,已经迟了;一个声音彷徨在耳边,不散,你以为是错觉,可它异常的响,但猜不准下一滴是什么时候,黑暗里只有这一滴,可以依托所有的感觉。那水无味,它不落在你的肌肤上,只是有声,一样奢侈的声音,让你为之癫狂,略带蛊惑意味。
迷乱,黑暗里,你遇见你自己,你遇见妖魔,遇见旧时的亲友,甚至你自己的色厉内荏。一切不过是本心之恶,本心之痴念,放不下的一概汹涌而来,将你撕扯,一分一分将你淹没。
水,处下不争,可一旦处上,它总是以最温柔的手法消磨你意志和心神。它的杀戮,不见血痕,可是残忍,不能想象这是水做出来的事。
命若琴弦,水色震颤。
“姐姐。”
“娘。”
“师父。”
一个细弱的稚气的声音呼喊着她,仿佛是幼年的自己在呼喊,呼喊那些重要的人,在漆黑的虚空,有时会有错觉,那些人都来了,只是一触就碎。
白衣女子慌乱的晃动着头,那些声音幻化而来的挂念让她不知所措,她知道这样下去会疯,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开始焦躁不安了。
这是水刑,曾是谁的梦魇。
如今,水牢里又有另一个受众。白衣女子依然高昂着一颗头,发丝被汗湿了,黏黏的附在略微苍白的脸上,白衣在黑暗里看不清楚,但一定脏了。
这表示她还很好,对手别得意忘形。
这是幽冥地狱,修罗堂的水牢第四层,下面不知还有多少层,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方位和里面的准确排布,甚至进来的人从不点灯,因此这里不会有光,这里幽深黑暗。虚静也会让人发疯,不自觉得就想嚎叫,最终归于安静,如石投入湖,徒劳的挣扎毫无用处,不过是促使你疯癫,然后更快的失去理智。
这里充满着鬼气,阴暗湿冷,也许不知往来多少在这里死去的魂魄。每一个囚徒都相隔很远,于是渐渐自语起来,然后疯了,然后死了,是被自己杀死的。
哒哒,哒哒,哒哒。
有微弱的脚步。
谁会没事来这样惨不忍睹的地方观赏苦刑?那定是恐怖!
白衣女子动一动被镣铐锁得麻木的手脚,哗啦哗啦的抖落几声,精铁相击的清澈声响,然后她笑,尽管身上伤痕累累,尽管牵动得心口生疼。
为什么笑?因为她还活着,或者很远的另一个暗牢里有哪个老江湖在叫喊,抑或是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在靠近,又或者是笑天边的另一个人。
哒哒,哒哒,哒哒。那人走走停停,仿佛在黑暗里用脚步丈量距离,最后在她的牢前彻底的停住。
那人冷冷笑了声,开了牢门,慢慢步进来。似乎是在黑暗里打量白衣女子,又是轻蔑的一笑:“已是第四层了,姑娘果然好福气,竟然还活着。”
白衣女子嘤嘤笑道:“水刑也不过如此,江湖中人夸大的说如何如何,如今亲历也不过如此。既然受刑者能活着出去,也不过尔尔。”接着又道:“还要烦劳公子来多探看几日,我一时半刻也死不了,公子的精心的谋划怕是要落空。”
“是么?我可听说,柳莲歌为你瞎了眼睛,红尘子也受了重伤,所有的身边人都苦于找不到这里。”那人笃定她会痛苦,会求他,会妥协,会投诚,黑暗里嘴角不自禁的微微上扬,眼神点着蔑视。
白衣女子笑道:“呵,那你这个身边人却不苦,也找到了这里。我更要多活几日等他们来找。”
那人冷笑道:“我还知道,姑娘——中了‘笑忘川’。”
白衣女子目光微微一暗,转而不动声色的笑道:“哦,公子也知道‘笑忘川’?既说起‘笑忘川’这种世间难得一见的至毒,公子可曾见过,可知道毒发时的症状,如何解?我倒是很好奇,望公子赐教。”
那人道:“刚巧我见过,还牵扯些朝堂恩怨,听说和前朝的‘冠虞候’有关。‘笑忘川’平日未必看得出,像你就是这样,此毒三年五载间也死不得,毒发时倒惊心动魄。”
那人走近了一步,带动一阵风,衣袖间一缕似檀非檀的香,“姑娘既有兴致听,我便说与你听。情思蚕蛊可曾听过?它是拂月国中至圣的国礼,此蛊极为霸道,可解奇毒百病,但种下蛊后,宿主易受控于第一个给血者,而后嗜血如妖魔。因为此蛊通灵知性,极有先见预知之能,甚至操控宿主神思,以致宿主轻易不能死。种下情思蚕蛊是你唯一的活路。”
发觉白衣女子愣神久未出声打断,那人轻笑起来,轻轻用凉滑的衣袖拂过她的脸颊道:“不想,前日拂月国君遣使臣送国礼,向新帝示好……”
“你是隶……”
黑暗里他似乎背过身去,观望虚空里的什么,竟然叹道:“我在这样的无边黑暗中生活了十五年,也许还会继续。你们这些能够在阳光下自由走动的人,暖香沁人的阳光不知珍惜,现在你可尝够了黑暗的滋味?”
白衣女子笑道:“不够,因为我不怕,不像你,强装镇定。”她竟然听出他的不安和焦躁,甚至是恐惧。
黑暗里那人点头笑了,他手中提的灯笼不知怎么被点亮了,微弱的光将他的影子拔得很大很高,落在宽敞的平地上。这牢根本不是什么牢,只在两丈外镶了一圈矮木桩,没有锁,设计之人不过是想看囚禁之人自己以心画地为牢,方才那开锁声开的竟是他自己腕上的锁,一切都是工于心计之人排布的。
白衣女子的凌乱的披散长发,沾满血污的衣,满是污垢的手,尘渍满面,在忽如其来的光下闭上了眼睛,身子微微蜷缩。她惨白的脸上现出一点点惊愕,一双美目慢慢闭上又睁开,不可侵犯地看着那人——大公子聂风,因为他有要命的情思蚕蛊,她宁死也不会那样残忍的受人操控而苟活。
聂风没有穿修罗堂肃穆的黑衣,一袭浅色长袍,行动间全不似原来的样子,莫名其妙的多了几分飘逸。他早知道她是什么情状,当然不会放过对手的惊异和恐惧,他对敌手向来残忍。
聂风将她狼狈悉数揽于眼底,啧啧笑道:“原来仙子是这个模样,本司倒真没见过。一时忘了‘笑忘川’发作时的模样,特地来看看,‘罗刹仙子’毒发时的情状。”
柳菱歌将脸上神色尽数敛去,轻声笑了,小声而幽怨地道:“那可要吓着公子,当心噩梦。”
话音未落,也不过是片刻之间,她的面色陡变,闷哼一声,再也用内力压制不住。一丝丝淡粉血痕漫上脸颊,缠于指尖,游到脖子,开始在周身皮肤表层泛滥成灾,渐渐弥散开,如浓墨涌动。不过是满目的红,
你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多红,所到处肌肤不受控制的跳动,伴随着心口一阵阵痛彻心扉的剧痛。每深入一分,颜色深一分,逐渐变成玫红,深红,紫红,暗红。虽不曾听到菱歌低叹出声,到玫红时她的衣裳已全被汗****,一张脸全浸在汗里,毫无血色的唇被咬出一道深痕,渐渐渗出颗颗血珠。
不知为什么,聂风没有笑,甚至一点得胜的快乐都没有,按理说他应该笑,也许是被震惊了。
约略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菱歌身上的暗红迅速淡去,已气若游丝,半瞌着眼,低垂着头,毫无半点方才的神采,耸动着日渐单薄的肩膀。聂风蹲下去,右手拇指和食指使劲扣住菱歌的下颌,抬起,一双忽然圆睁而澄澈的眼睛怒视着他,她在无声的笑,眼睛里旋即露出不屑。
她在嘲笑他!
菱歌徐徐吐出一口气,从唇齿间迸出字正腔圆的“休想”两字。休想……让我接纳情思蚕蛊,休想让我陷害齐王府。不成,就是不成,死也不成!”
剧痛让她渐渐气力不支,甚至整个精神都要向他投诚,她只好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向他发难,她在使诈,她在使心计。她可以肯定情思蚕蛊已经在蛊惑她,虽然还未见到,至少已经蛊惑了她体内的“笑忘川”。
聂风将白灯笼放在一旁,俯身时手中多了一串钥匙,他随手打开了将她禁锢在墙壁上的锁。然后抱起她,如若不是幻觉,她听到了一声清浅的叹息,是不忍么。
他竟然抱她出去,他肯放过她!
菱歌喉间咕噜出一口血,咕哝着道:“脏,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她素喜干净整洁,现在正散发着浓浓的汗臭味,令她自己都作呕,再者这一身白衣凝结了血污,狼狈得不成样子。
她不好意思的放开手,方才因紧张而抓了他的衣袖,在他锦衣上已留下一个脏手印子,不禁面上尴尬一红。
聂风只停了一步,又继续往前,灯笼发出的光渐渐暗了,转过一个拐角,再也没有光。黑暗里不知弯了多少道弯,菱歌忍着疼痛,尽力保持清醒数着他的步数,一千三百二十一步,右手边有一人向他们吼道:“东方老贼,《风华剑谱》已被我烧了,你到阴间找去吧,哇,哈哈哈!”
聂风冷笑道:“无翊子疯了。”他的语气倒真是盼着这人快点死,又像是一个勾魂使者的口吻。
《风华剑谱》已被无翊子在第三层时交出了,不过修罗堂地牢有个不公开的死规矩,第四层以上服软投诚者囚禁至死,永不得释放。聂风说的好福气指的就是这个,她还活得好好的,他知道她可以出去了。
无翊子是大荒派仅次于掌门的三大长老之首,武功不下于传说中神乎其神的掌门无崖子,传闻去年已死,却不想还在人世。
菱歌听了不禁哑然,修罗堂到底在暗地里弄些什么名堂,强取名家剑谱的勾当,囚禁武林长老,然后一统武林?一时想到无翊子的来历,不禁又是一怔,修罗堂的刑罚果然厉害,使得他那么个硬骨头都服了软。五年前紫檀派的掌门卫英命人下重金求其独创的《风华剑谱》不得,后来卫英亲自登门,夺命金钩架在他脖子上也是泰然自若,如今竟然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