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衣红大气不敢出,瞅着离自己不到两步的菱歌细细打量。绮烟呢,漠然的看着莲歌离去的方向,眼睛里实在是看不出情绪。然后所有人都被一股奇异的香味吸引了,转头看去景和手上拿着一只烤得焦黄鲜嫩的东西。
景和歪头坏笑,“嗯,打了一架回来,正好能吃了。”伸手撕下一只腿子当着众人津津有味开吃,一边又使劲往菱歌跟前蹭。
“原来‘知之’烤了是这么个味。”菱歌退开一步,若有所思的叹了句,“是该烤了,省得再来烦人,真是一只不识相的笨鸟。”她竟也伸手扯下一只腿子,进屋大块朵颐去了。想来景和重伤在身,再怎样也抓不到这里的被菱歌训练过的鸟兽,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就是还没被放走的“知之”。
景和见菱歌如此豪爽行为愣了半晌,转而一脸殷勤递到绮烟面前,“吃吧,是莲歌心爱的小宠信鸟。”
翌日清晨,菱歌立在尖尖飞出的檐角上,仿若谪仙一般,天青色的衣摆在空中扬出一道道优雅好看的弧线,腰间所佩的白玉叮咚作响,正合了风为裳水为珮的意象。景和坐在游廊的栏杆上找个舒服的姿势靠了,暗想此生若仅仅这样看着她也该知足了。口中不禁又浅浅吟出那句“菱歌到处总无眠”来,目光渐渐水润迷离。
“我看是‘到处总痴心’吧。”一道极耳熟的声音洋洋洒洒的传来,一只手在景和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几乎将他整个人拍在地上,一抬头迎上一对星目。
景和站起来整了整衣裳,揶揄道:“嗯,怎么,将军也兴来这荒山野地——寻妻?”
正好绮烟一袭绿衣虚弱的推门而出,景和一句“嫂子,早”很顺溜的脱口而出,惹得他两人分外局促。景和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这里的几日外面发生了大事,他们两人之间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他们两人呆呆互看了半天,宇文景和在一旁倒是不好意思了。
一道红影游走到眼前,来人温柔凄婉地道:“景哥哥,我,我好害怕。”一句话讲得任谁听了都要落泪,景和愣了半晌。这几天总是发生些怪事。什么时候杜相家的千金学会了低眉温柔,莲歌的力量也真叫强大。
杜衣红哭着说;“景哥哥,一听到你落崖的消息,我想我也活不久了。我一心想着你,若是你真死了,我也不独活。我好想来找你,可爹爹不让,然后我赌气逃出了府找你,我觉着府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再后来遇到莲歌,我差点被爹爹派出的侍卫带回去,是他帮我摆脱追兵的。虽然他对我下了药,但我还是要谢他,是他让我找到你了。景哥哥,我可以不做太子妃么?我不要,你帮帮我好不好,好不好?现在只有你会帮我,只有你能,我只有你了。”
杜衣红就那样义无返顾的扑进景和怀里,毫不顾及在旁的人,毫不顾及彼此的身份,一字一句的诉说着离苦和思念。然后眼泪一直掉,然后一一缓缓滑过颈上的伤口,滴在手掌的伤痕上,她像极了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她素日里嚣张跋扈、工于心计,可她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一个生在相府的闺阁小姐,如今拼尽了一切来寻自己的青梅竹马,来寻自己的昔时姻缘。
所有的人都被杜衣红的举动惊到了,菱歌也不例外,可是她并没有错啊。她看了许久,眸光加深了几分,然后默然转身回屋了。
景和的手臂慢慢的松下来,由僵硬转为轻柔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她不安的情绪。渐渐哭声小了,瘦削的肩膀依然一耸一耸,呜咽之声显得分外凄楚。她在他怀里只是那么瘦小的一点点,那么柔弱,那么需要他。哭累了,由景和半拥着睡着了,手却仍然紧紧的攥着景和的衣襟,担心他又走了。这姿势弄得景和狼狈不堪,动又不是不动也不是,那样僵坐久了免不了额头渗汗。
景和动了动嘴唇向伽蓝求救,恨不得对他作揖打千。伽蓝一摊手作无能为力状,一抬脚就进绮烟屋里去了。再看菱歌,早没了踪影,本还想着让她帮帮忙。
室内别致的镂花小铜炉袅袅的升起些好闻的不知名的香气,绮烟静静坐在一旁的棠梨木椅上。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两人几乎是同时问出,绮烟脸上一红,背过身去:“你管不着了。”伽蓝见她如此更觉可爱,由原来的倔强有了些小女子的俏皮。
伽蓝微微一笑去握她的手,屈下去还想说点什么。她整个人一颤,摔开了他的手,忽的站起来仓皇后退,极厌恶地避开他的亲近。
“你我早已回不去了,你走吧。”绮烟撇开脸说完。
伽蓝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声音里没有透露丝毫感情,她又在躲他。伽蓝皱眉,摇头苦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颗心一下就被狠狠撕扯掉一块,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
“别这样对我,我害怕,只是因为你,从来都是因为你。我总是怕你有一天又不理我了,这一天果然来了。”伽蓝靠着窗沿,声音有些沙哑,许是找了她很久才找到这里。
“你不走,我走。”她恼怒的拂袖离去,留下些许从窗棂上划过的稀疏风声。伽蓝疾疾伸出手去,可是她早不见了,走得那样干净利落。那样冷漠决绝的语气,实在没敢追下去,天下,竟还有甄将军还有会怕的事!
屋里没有点灯,伽蓝临风而立,一直到中夜,一抹淡淡的月色穿过窗子落在他身上,似是被月华惊住了。一支带点蓝盈盈光的利箭破空而出,伽蓝蓦地倒在地上,佩剑落地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还带到了一旁的椅子。若非淡月恐怕早已没命活着了,这一箭哗然唤起伽蓝的恐惧,若是自己死了,那么她怎么办?她也是和杜衣红一样的,因为他而一无所有的,无论如何也要将她追回来。
屋外一下多了许多杀手,夜风里淬了毒的兵器借着月光显得分外森寒,幽幽的闪着光。绮烟的离去是否和这次刺杀有关?不会的,她早就不是杀手了,不是她。夜已深,其他人恐怕都睡熟了,弄出的那些声音也不知他们可曾听到。杀手夹着风声悄无声息的逼近,伽蓝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经过掩饰的轻微杀气。
就在伽蓝要站起来的时候,静好轩的方向兵戈相见之声已起,在风声里尤为尖锐。等到伽蓝突过阻挡赶到时,已是遍地狼藉,嫣红的血落了满地,月色之下犹如修罗场。
眨眼功夫刀剑皆倒,了无声息,虞美人草依旧不惊不惧,因风起舞,只是血染了花茎红透了裙角。
夜色将尽,听外面再没有任何声音,慕留白和杜衣红惊惧的从密室里钻出来,昨夜他们还没弄清情况就被菱歌推进了密室。如释重负,出来却见到这番场景:凝固刺目的深色血迹沾了一地,斑斑驳驳,深深浅浅。红瓣的虞美人开得越发惨烈,那样鲜艳欲滴地迎风自舞,几欲乘风而去。
慕留白握着那支菱歌从不离身的镂荷白玉簪呆愣了半晌,嘴唇愈发的泛白,脸色变得像死灰一样。他一时慌了神,哭着满山谷找菱歌,一遍遍循着风喊叫,声嘶力竭,可是除了刮过山谷的风声和空谷的回响,再没别的什么来回应他,没有谁会再认他做儿子了吧。
昨夜,菱歌一觉察到微弱杀气就悄悄潜到慕留白他们的房里,将他们推进密室。景和死活不肯进去,说要与她共患难同甘苦,菱歌也不好再拦他,他们一起引开了杀手。
杜衣红和留白安心出来,迎接他们的却是满目猩红,不是期盼的人的安慰。
一个是十一二岁涉世未深的孩子,一个是待字闺中相府的千金,都没见过这样血腥、可怖的场面。杜衣红脑袋空白一片手足无措的扶着廊柱恶心得厉害,更不知道如何劝慰伤心欲绝的慕留白,精神开始恍惚起来,口中喃喃道:“景哥哥,为了她,你到底是要弃我而去。”发髻上灿灿的金钗一下被她拔出,散落的发丝黏在满是冷汗的脸颊上,一时话也说不出,眼泪只是在眼中打转强忍着不肯落下,心口说不出来的悲戚苦痛。缓缓的闭上眼睛,翻手往心口扎去,那个位置近日早就在心里尝试过千遍了,此时再顺手不过。
“红儿,不可以死!”又是父亲肃穆的命令的口吻,杜衣红从来不喜逆来顺受,可是父亲的话从不敢违拗,因为父亲是她不敢违抗的天。天意,谁敢违抗,谁能违抗?
杜衣红从没想到从一开始对于她连死都是一种奢望。后来大些了知道自己从一出生就是无可取代的太子妃,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太子妃,还将是青流未来的皇后。她以为她可以改变,命是可以改的,终究还是不能,她愿嫁的人并不愿娶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没什么要不要,没什么喜不喜欢,这就是命,不是天注定,明明是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