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氏电影学校二三事I。
白明玉还记得,那年夏天,比往年都要热,进入九月,下了几场秋雨,还凉不下来。
她穿着母亲改的一件玫红色旗袍,稍微一动,胳肢窝里就一汪汗水,蹭得她难受。学校走廊上是和她一样通过电影学校考试后来领取学生证的学生。女生大多作时下流行的日本女生打扮,上面是素色的高领衫,下面是玄色长裙。白明玉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觉得像姨太太,她心里更不舒服。
学生们排队领证,有人领完,从另一端楼梯口下去了。有的则挤在走廊靠墙一边等人。
白明玉已经和几个女生说上话,边等边聊天,倒也不寂寞。
和她聊天的一个女生忽然指了指她们身后一人,小声说:“你们看。”
这是白明玉第一次看到苏小慧。
她都怀疑自己怎么会没有第一眼就看到她。考入电影学校的人,相貌出众自不必说,打扮上多少也较常人突出点,但苏小慧简直是标新立异了。
这么些女生中,唯独她,穿着短袖格子衬衫和土黄色卡其布短裤,下面是及踝短袜和一双红色凉皮鞋。她还剪了一头短发,戴了顶不伦不类的钟形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一眼看去,倒像是外国杂志上常见的马童。
很久以后,白明玉回想起这一幕,有点不甘愿地承认:苏小慧这样打扮,好看是好看的,俏丽得英姿飒爽。但当初,她和别人一样,光注意苏小慧裸露的大腿了。她心里砰砰乱跳,又是兴奋,又是嫌恶。
白明玉领完了自己的学生证,客气地和章孤雁说了几句话,得到他的鼓励后,就往另一边楼梯走去。
没走到楼梯口,就听到刚才还温和的章孤雁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他说:“你这身打扮什么意思?”
白明玉好奇回头看。许多人和她一样,准备看好戏。
被先生质疑的苏小慧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只右脚在地上划圈圈,低着头一言不发。
章孤雁更来气,他“啪”一声将一张学生证往面向走道的桌子上一扔,严厉地说:“你的证先放我这。你马上给我回去,把这套奇装异服换了。我们是正经的电影学校,不是马戏团!”
好几个人笑出声来。
白明玉没有笑,但心里也有点幸灾乐祸的。她注意看苏小慧,想:“她是要大哭,还是要跟先生大闹?”
让她有些失望的,苏小慧没哭也没闹,她把快压住眼睛的帽檐往上抬了抬,露出双黑如曜石、清如秋水的大眼睛,直直地盯了章孤雁几秒。章孤雁下意识挺直了背,准备应战了。苏小慧却一勾唇角,笑说:“先生,你真严格。行,我这就回家换一身,不过你可记住我名字了。”她用大拇指朝自己一翘,傲然说,“我叫苏小慧,多谢指教。”
说完,她仍旧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低着头,不慌不忙地走掉了。
一等她的背影消失,走廊上便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都开始讨论这个“苏小慧”。
章孤雁叫了两声“安静”,继续发学生证。
白明玉看得清楚,他的表情分明柔和下来,眼里也带上了点无奈又惊奇的喜意。
时氏电影学校二三事II
因为那次领学生证事件,白明玉对苏小慧多留了个心眼。
苏小慧这人,是和别人有点不同。比如她经常一言不发,坐在教室的角落,既不急于表现自己,也不屑于和人沟通,但冷不丁的,在你快忘记这个人时,她又会突然冒出几句话,一个动作,让人大为震惊。
章孤雁不知怎地,已被她收服。白明玉好几次撞到两人在操场上比手画脚讨论着什么。其他几个专业课先生,也不同程度地欣赏着她。
最叫白明玉吃惊又有点不忿的,是时氏电影学校创办人,也是时氏集团的大公子时羽征,也相当喜欢苏小慧。凡要试演剧目,他总是提拔苏小慧演女主角,对她赞不绝口。
此外,就是苏小慧这个人的家世,也有点让人疑惑。
凡考电影学校的,大多出身不怎么光彩,但班上也有几个,怀抱满腔热爱而来。像徐嘉珍,大家都知道她爸爸是开棉纺厂的,她每天上下课,家中都有司机开专车接送。
但这个苏小慧,说她家里穷吧,她身上时不时出现几样贵重首饰,经徐嘉珍等人分析,确实价值不菲。而且她有时也会来人开车接送。但说她富裕吧,却又绝少听她谈起家人,讳莫如深的,叫人怀疑即便富,也富得邪门。
一些关于苏小慧的龌龊猜测渐渐在班上传开。苏小慧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根本不想理会,对此没有任何表示。
白明玉始终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她的这个同学。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那人就是她的先生——时羽征。
时羽征年轻潇洒,是富家公子哥儿,又是这个学校的领导人。他自己还开着电影公司。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对女生们,都十分有魅力。
白明玉在学校人缘很好,也得几位先生欢心,被人戏称“三大时氏女孩”。所谓“三大”,是指最得时羽征欢心的三个女生:她、苏小慧、还有一个是徐嘉珍。
她没有明确表达过对时羽征的喜欢。她觉得这人身上有点什么,欲拒还迎的,叫人吃不准,她不敢过分表达好感,怕吃钉子。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的好友徐嘉珍。她整天嚷嚷,对时羽征的喜欢简直是全校皆知。
白明玉记得这是一个阴雨天,她撑着伞在街上走,小心翼翼避开街上水洼。哪知走过一户人家时,里面有人突然往外泼药渣,没留神,泼了她半身。
那人千道歉万道歉,叫白明玉一肚子火发不出来。
那人借她一块干布,让她擦掉了药渣,但污渍总在那儿了。难得一件簇新的高领衫,才上身,就毁了。
白明玉站在学校门口,一面暗悔自己下雨天穿什么新衣服,一面犹豫要不要回家换衣服。她来得早,赶一赶,或许来得及。
正想着,后面汽车喇叭声响,她一回头,看到时羽征从车窗内探出个脑袋。他似刚下床,头发没抹油,黑色麦芒般随意矗在脑袋上。
他本来在笑,看到她就敛了笑,说:“这是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白明玉“噗嗤”一声,说:“何至于?今天真倒霉,被人泼了药渣。”
时羽征上下扫了她一眼,目光在她隆起的胸脯上一滞。白明玉想假装不知道,却控制不住自己,先闹了个满脸通红。
时羽征是女人堆里混熟了的,如何看不出她心思?他觉得有点好笑,逗她说:“下雨天,也这么要好看,可受到教训了吧。”
白明玉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说起来,前一天徐嘉珍刚在她耳边叨咕说:她为了时羽征爱看戏的缘故,磨着她老娘再帮她请了位师父,专教她唱花旦,学好后,她要表演给时羽征看。她疯疯癫癫臆想了一堆,冀望时羽征感动于她一片痴情,会从此爱上她。
白明玉嘴上应承着她,回家后却不知哪根筋搭错,将新做的一套上衫下裙翻出来,也不管第二天刮风下雨,硬穿了出来。
白明玉现在可怜兮兮撑着一把伞,站在雨中,紧咬自己双唇,因激动和羞愧而微微发抖。
时羽征倒不好再开她玩笑,他说:“你上车,我给你想点办法。”
白明玉说:“我身上脏,别再弄脏了你的车。”
“弄脏了也不是我洗,要你担这份心?上来吧,再晚,大家都看见了。”
一听这句,白明玉就乖乖上了他的车。
时羽征将车开到校内停好,拉着白明玉去了他在学校的套房。那儿既是他临时休息的地方,也是他办公的地方。
他让白明玉在外面办公房等着,他自己去里面卧室掏了半天,手上拿了几件各种颜色花样的女士高领衫出来。
白明玉狐疑地看看他。时羽征笑了:“你想什么呢?我们拍电影的,经常有人上门提供服装道具,盼我们用在电影里,也好给他们做个宣传。这几件,我看都是你的尺寸,你挑一件,算我送你。”
白明玉又惊又喜,忙说:“这怎么好意思?”
时羽征笑着看了看怀表,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快去换。”
白明玉挑了件天蓝色底子的高领衫,果然是她的尺寸,包裹得一分不松,一分不紧,恰到好处。
她出来时,时羽征正埋头写着什么,抬头看到她,便吹了声口哨。白明玉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时羽征一手搭在她肩头,和她一起去教室,下一节正好是他的课。
白明玉脸蛋红扑扑的,觉得当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凭白的,得了人家一件衣服,感情上,也又和他亲密了一层。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教学楼时,白明玉一转头,忽然看到了徐嘉珍。徐嘉珍好像嘴里被人塞了颗鸡蛋,张得大大的。白明玉冲她微微一笑,告别时羽征,向她走去。
“怎么回事?“徐嘉珍脸色有些苍白地问她。
“今天倒霉了。“白明玉把被人泼药渣的事从头到尾告诉了朋友。她自觉问心无愧,讲得格外大声和欢快,引得另几个同学也走过来,问她遇上了什么好事,这样兴高采烈。
白明玉“呸”了一声,笑说:“还好事呢,倒霉了。”
她叽叽呱呱的解释,似乎也被徐嘉珍接受了。末了,她也兴致盎然地加入八卦中,探询起时羽征私人套房的样子。
白明玉心里松了口气,以为这事过去了。
就在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三天,白明玉又穿了时羽征送她的那件上衣来上课。
这几天,徐嘉珍对她有点爱理不理的,她也没往心里去。她一门心思上课,就想给先生们留下深刻印象,最好毕业后,时羽征能直接把她签入他的焰阳天电影公司。
这天下课,白明玉如同往常,原路返回家中。
她穿过一条冷僻的小马路时,冷不丁冲出一个男人,手里拿着只痰盂。白明玉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就是白明玉?”男人问她。
白明玉心中警铃大作,她摇摇头。男人一愣。白明玉指指他身后:“白明玉在那里。”
男人一回头,她就撒腿跑了起来。她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吓得大叫起来。
正好马路转弯处来了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白明玉想向他们求助,他们却大叫着,避之唯恐不及。
紧接着,一痰盂尿水就统统泼到了白明玉裙子上。
那持痰盂的男人倒没进一步行动,他停了下来,指着白明玉后背大骂,什么“两面三刀”,什么“白眼狼”,什么“开棺材铺的叛徒”……
白明玉直到再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才停了下来。
她气喘吁吁,低头一看自己裙子,更是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几个路过的行人纷纷对她投以异样目光。白明玉到了这时,自是知道谁在暗算她,她在心中又气又骂,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偏偏这时,过来一辆黄包车,就停在她身边。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这不是白明玉么?你怎么这样了?”
白明玉知道是苏小慧。她当时要有一分一毫嘲笑的意思,白明玉肯定就嚎啕大哭起来。她本来就是个爱面子的人,别人泼她尿水,真比揍她更让她难受。但苏小慧只是关心和不忿。
白明玉羞愧地抬头看了看她,她已经从黄包车上跳了下来。车上另有一人,是个穿军装的青年男子。白明玉又想起围绕苏小慧的那些谣言来。
“谁干的?”苏小慧出乎意料的生气。
白明玉因她这样,自己反而好受了些。她苦笑:“是我自己太笨,得罪了人还不知道,惹得人家找人拿尿水泼我,你……你别哭啊。”
白明玉见苏小慧双眉紧皱、眼圈发红,不由得一惊。她自认和苏小慧没什么交情,两人除了对台词,正经话也没说过几句,自己的遭遇,实在不值得她这样。
苏小慧吸了吸鼻子,说:“我这人眼眶浅,你别介意。这些个小浪蹄子,吃醋也吃过头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白明玉心想:“别看她不声不响、闷葫芦一个,班里的事,她明白得很呢。”
苏小慧冲车里男人打了个手势,让他下来。她说:“今天你自己回去吧,我送同学回家。”
那男人二话不说就下了车,他冲白明玉温柔一笑,又凑到苏小慧耳边吩咐了几句话。白明玉听到他叫苏小慧“梅”,又让她别惹事。
苏小慧等男人一走,就动手脱裙。
白明玉又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你别……”
苏小慧已经把裙子脱了下来,原来她里面还穿了条中短裤。她冲白明玉说:“我挡着你,趁现在街上没人,你快换。”
白明玉左右一张望,躲在苏小慧身后,快速把裙子换了。
苏小慧说:“上车。”白明玉要说什么,已被她伸手拉上车。苏小慧的手指纤长有力,十分温暖。
苏小慧问车夫:“徐大胡子三姨太的家知道不?”车夫点点头,说了个地址。“去那儿。”
白明玉心跳加速,对苏小慧说:“你还是不要出头了。这是我和她的事,她对我有些误会,别再让你跟她结仇。”
苏小慧说:“妹妹,你能为我着想,我已经很高兴了,其它话你不要再说。这徐嘉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天我非让她明白明白。”
车子一会儿功夫到了陶尔斐斯路的里弄里。苏小慧跳下车,白明玉不甘示弱,也跟着下去。她抬头看了眼面前两层高的房子,觉得远没自己想像中气派。
苏小慧和颜悦色上前打门,跟来应门的婆子说,是她家五小姐同学。
婆子进去没多大会儿功夫,徐嘉珍就出现了,她笑嘻嘻地说:“真是贵客临门,你怎么……”
她话没说完,苏小慧已将包白明玉裙子的包裹往她脸上一摔,狠狠说:“也不过是个姨太太的种,在班里逞什么威风!”
徐嘉珍手忙脚乱地推开包裹。包裹落到地上,散开了,一股子尿骚臭。这时,徐嘉珍也看到了白明玉。她气说:“好哇,你们是一伙的。怎么了,我教训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关你什么事?”
苏小慧说:“你把话说清楚,她怎么两面三刀了?”
徐嘉珍说:“她明知我对时先生有意思,却一边自己去暗地里讨好他,一边故意引我说时先生的事,笑话我,这还不可恶么?枉我一直视她为好友……”
白明玉叫了起来:“那次实在是意外,要我当真像你说的那样,叫我天打雷劈!”她说着哭了起来。
徐嘉珍见她这样,也软下来,然而仍旧满腹委屈。
苏小慧轮流看看两人,说:“大家一场同学,也是缘分。不就为了个男人么,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使出这种肮脏手段?何况,人家先生早就有妻有子了,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也是上海滩顶级的交际花,就你们两个一点事就不共戴天似的小丫头,让人家哪只眼睛看得上?”一番话,把白、徐两个都说的不吭声了。白明玉觉得自己对时羽征并没到那份上,又觉得有些委屈。
苏小慧接着说:“徐嘉珍,你对同学使这种手段不是第一次了,今天我来,本是要揍你一顿的,不过明玉一直劝阻我,看在她的份上,我饶了你。这样吧,你俩握个手,这事算揭过去了。”
徐嘉珍看了看白明玉:“你真为我说话?我这样对你……”
白明玉尴尬一笑,见苏小慧冲她眨眼,才开口说:“你也是误会,不是故意害我。”
徐嘉珍抹泪,和她握了握手。
苏小慧在一旁拍手:“这下好了,以后有什么事,大家当面说清楚了,可别再干这种事。”
徐嘉珍满面通红,低声嘀咕:“不会的。”
苏小慧微微一笑,拉着白明玉重新上了黄包车。
车在路上颠簸,苏小慧忽然笑出声来,又对着自己摇摇头。
白明玉问她:“笑什么?”
苏小慧说:“我笑你们两个,为了那个男人,真不值得。”
白明玉红了耳根。
苏小慧送她到了她家门口。白明玉要去换了裙子给她,苏小慧说她裙子做多了,这条送她了。
白明玉站在弄堂口,目送苏小慧的黄包车走远。
她身上穿着时羽征送的高领衫和苏小慧送的长裙,心里回荡着苏小慧很高傲说出的那句“真不值得”。
多年后,她一个人躺在潮州乡下的烟榻上,通过烟雾缭绕回忆往事,到这一段,她不禁感到了冥冥之中的玩笑。
她吐出一口烟,自嘲一笑,轻轻说:“好个‘真不值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