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夏,静安寺路上一幢为浓郁梧桐树遮掩的灰白色小洋房内,女主人李满福迎来了她第五十七个生日。
女人大凡过了韶华,对过生日一事总是心情复杂,既舍不得今日的繁华热闹,又怕来日的凋零冷清。好在李满福虽未出过嫁,却一辈子荣华富贵,现如今积攒下偌大一份家私,男人依旧爱她,儿子陪伴身侧,未来无虑。她在家过个小生日的心情,还是有的。
言映衫和殷与琪体贴她之意,这天只叫了她几个亲密好友,一块儿聚聚。殷与琪让冠生园大厨专门过来,整治了一桌母亲最爱的广式点心。水晶皮裹虾玲珑月,青泥方方马蹄莲,黄金甲萝卜丝……大厨挖空心思,整出色色类类,赏心悦目的叫人简直不忍下箸。
殷与琪又叫了艺人们来表演。有杂耍,有魔术,有唱戏,有说书。
李满福和她几个好友边吃边谈边看,倒也享受。
言映衫与殷与琪陪坐在旁,话都不多,单看着眼前自己手里治出的太平盛世淡淡微笑。
一桌点心吃完,上茶时分,李满福无意间一瞥,正看到儿子在偷偷看怀表。
李满福端起盖碗抿了口铁观音,声音透着兰的清冷,似浑不在意:“看了几次表了?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也坐不住。”
一位胖胖的女太太笑说:“我们几个的老生常谈,他们哪里要听?巴不得早点脱身,好去外面翻天覆地呢。”
李满福抿嘴一笑,说:“他倒不是那种人。他这么急,必定有事。”
殷与琪忙说:“儿子今天请了位名角,来给母亲祝寿,按理,该到了。”众人好奇,猜了几个名角,都不对。
殷与琪神色略尴尬。
旁边言映衫忍不住圆场,笑说:“他不过顺口说个‘角’,你们就往唱戏的上面去想了。这个人我知道,不是唱戏的,是时下当红的女明星。”
女太太们情绪一下子低落了,有的甚至想:“呸,现在的年轻人。”
殷与琪快四十了,怎么说与“年轻人”略远,但他生就一张白白嫩嫩娃娃脸,神情也乖巧,总给人年纪还小的错觉。
殷与琪察觉客人的心情,脸色更尴尬,他求救似的看向母亲。李满福似笑非笑,猜不透是逗他还是认真生他气,反正她不开口。
倒是那几位女太太,觉得愧对孩子的孝心,好歹装出有兴趣的样子,谈论起来。
“要说当红女明星,无非那几个:白明玉、符会铃。白明玉演的《捉妖师笑笑》,我儿子拖着我看过几部。当时看着好笑,过后回味起来却没意思。我不喜欢。”
“白明玉的我只看过《没心没肺》,那时她还没红呢,演个配角,怪可怜见的。我不喜欢她和符会铃,一味卖俏,没有多少内容。”
“演电影的能有什么内容?人家唱戏,从小拜师,吃过多少苦头,百个里头才打磨出那么一个。这些赶潮流演电影的,在电影学校呆了半年,就出师了,能比吗?”
几人非议了一顿新兴的所谓电影明星们,忽然不知谁说:“我倒有个中意的女明星。苏小慧不错。”
屋子里一静。
一个说书先生自说自话了一段,没人听,也赶在这个时候下场。
李满福挑了挑眉尖,似要说话,下个节目已开始了。一个坤旦打扮得花团锦簇,持扇上场。那位胖胖的女太太故意和前一位抬杠,大声说:“看戏看戏,电影明星再好,顶不上这些人的边角碎料。”
李满福眼角余光瞥到儿子似有些失落,言映衫一手在他肩头按了按。她心里骂了声“活该”,胸口闷闷的,她假作不知,盯住眼前坤旦。
坤旦开口一首《醉花阴》:“一曲琴声夜如水,为恋人芳心欲醉。只落得抛绣阁,掩香闺,悄双双暗去明来,才酿就这恩爱……”
这出戏演的是《卓女当垆》。在座人皆知李满福当年领着两个儿子,寄居她小阿姨家,恰巧言映衫来家中做客,李满福一眼瞧中这个刚出道的少年人,骗了她小阿姨为她备下的嫁妆钱,与他私奔,此后风风雨雨,终于走到如今。选这出戏,显是有意恭维李满福也如卓文君一般,慧眼识英雄。
但也有人想:“卓文君终是嫁了司马相如,李满福却不能让言映衫为她抛却正室,终身连个妾也挣不上,到底不完满。”
演卓女的坤旦嗓音新鲜清亮,听着如嚼刚剥出来的莲肉,不胜春。在座听惯戏的,没一人认识她,只觉唱得自己胸臆俱开,说不出的舒畅。
一出戏完了,连李满福也惊奇,问儿子:“这人是谁?新人吗?有些意思。”
殷与琪匆匆忙忙要去找名单,告诉母亲那旦角姓名。那旦角却在台上脱假发、拭浓妆,露出本来面目。
殷与琪找出了名单,手一颤,却飘落到地。
“卓女”素脸朝天,笑呵呵地走向李满福。殷与琪又惊又喜,喜出望外,微微哆嗦起来,一双眼胶着在此女身上,一眨不眨。
言映衫开心大笑,说:“苏小姐,你倒会糊弄人。我们在这等你半天,原来你早到了,这一出戏,戏中有戏。难怪人家都说:苏小姐是个大妙人。”
苏小慧长相颇类广东人,肤色微黑,轮廓分明,一双滴粒滚圆的大黑眼珠子,陷在深眼窝中,水光潋滟,寻常看人也若有情。
她含笑看了言映衫一眼,说:“李夫人的事我都听说了。一般人请我,哪怕金银堆山,我也不来的。但李夫人这样一位奇女子,有眼光,有魄力,敢做敢当,我怎样也要来祝寿,沾下仙气。我想流行歌曲,夫人不爱听,所以练了出《卓女当垆》,不知还成么?”
她说时一双眼亮晶晶、直勾勾,光盯着李满福了。
李满福心里本来极不喜此人,但她又喜欢“卓女”。苏小慧的神情、话语,在在打到她心坎上。她不由破颜一笑,说:“成。”
苏小慧双手一拍,天真烂漫地说:“寿星说‘成’,总算我一番辛苦没打水漂。夫人喝酒不喝?”
“不……”
苏小慧已自作主张,给李满福倒满茶。她自己就拿刚才做戏时用的道具茶杯,倒了一杯。她说:“正好,我也不喜欢酒。夫人,我们就以我们自己的方式,以茶代酒,干了这一杯。我祝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当先喝了茶。李满福无法,也干了。苏小慧对着她,笑得像个做了好事、等不及大人表扬的小孩子。不表扬她,简直罪过。李满福不由得再次对她展开微笑。
她自己心里惊奇。她不是个好性子的女人,不曾被人这样轻易左右情绪。这个苏小慧身上,是有点什么。
殷与琪心里大大松了口气,他单看着苏小慧,没想上去和她说话。苏小慧和言映衫说了几句话,这就要走了。
殷与琪一脸失望。
李满福不看儿子,心里却恨他不争。她说:“怎么才来就要走?坐下,陪我看看节目,晚上吃了夜宵,让与琪送你回去。”
殷与琪眼睛一亮。
苏小慧却笑说:“寿星之命,原是不敢不遵。但我的新电影这就要试映,导演还在外面等着,押我去看试映地方呢。夫人要不嫌弃,我明年再来拜寿。到时来一整天,夫人可别嫌我烦、没眼色。”
言映衫颇感兴趣,问她:“你那部新电影,是中国第一部有声片吧?在哪里试映?”
苏小慧说:“还没定,可能在礼查饭店。”
言映衫了然地点点头。苏小慧说她去后面换衣服,换完直接走。
没人拦得住她,大家看着她风风火火走掉。
言映衫赞叹说:“这些个新冒出来的明星当中,我最属意她。确实妙。”李满福白了他一眼。他若有深意地一笑,咽下了之后的评语。
那胖胖的女太太因为苏小慧自始至终,只跟李、言、殷三人交流,对其她人视若无睹,她心中不免愤懑。她冷笑说:“妙不妙我不知道。不过听说,这个苏小慧,路道粗得很。焰阳天的大老板出国考察时,就带着她……”
李满福咳嗽了两声,说下面的节目上吧,再看几个,就够了。
殷与琪对身边人的对话似听非听,他暗中竖着耳朵,注意洋房外的动静。
有蝉在鸣、风在吹、犬在吠。忽然,他似听到了汽车喇叭声。他眼前浮现出幻相:苏小慧娇小的身影,正灵活地闪入一辆雪佛兰轿车。车子绝尘而去。
尘埃落定,他失落了一阵,才又听到他母亲叫他。
李满福看着他,目中几分责备。他如以往一样,卑屈地微笑,避开她的责难,向她走去。他心里想:“她今晚要在那个饭店呆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