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定数的,长短根本由不得自己。那么,我们过自己的生活,支配我们自己的生命,事实上都一定是有限的。我们无法决定它的长短,最多也只能在生命的品质上,做一些我们自己能做的事。于是之,我理解的生命,其实就是一次由上帝赋予的行走。行走的距离早已定下来了,接下来就是:我们怎样走得好一些,怎样走得快乐一些,怎样走得丰富一些。人的一生,就是一次行走——一次从新生向死亡的行走。
但是,在这行走之中,我长长感到: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在有限的定数时间内,我们一直在行走。即使睡了,也还在走。时间并不停,生命永远在消耗。但是,那些人呢?那些也许应该和我们一道走到终点的人呢?
他们不见了。真的不见了。你再回头,看见的都只是空茫的世界,他们不见了。
早些年,在村庄上,当白雪覆盖大地,有些人消失了。包括亚先生,包括其它一些老了的人,也有年轻的,包括才四十岁的小婶。他们几乎都是在一夜之间从村庄上消失了。大人们还做着大人的事,孩子们玩着玩着,突然有一天想起:亚先生呢?亚先生走了。走到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我们虽然不解,但村外的蝴蝶在飞,地头的青草在长,终究,还是一点点地忘记了。
可以说:一个人的一生,有很多很多年,其实都是在一种混沌之中行走的。除了自己的行走,我们没有过多的、认真地注视过和我们一道行走的人们。童年时的说说笑笑的玩伴,少年时天真的勾手,青年时的高远之志和诗酒年华,这些表象的多姿多彩,使我们不可能去回头,不可能去重视那些在我们身边的路上行走的人。他们在更多的时候,成了我们的背景。我们是主角,是目空一切的主角。
可是,终于有一天,终于在一个沉静的夜晚,终于——我们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回头。我们看见了什么呢?除了漫漫的来路,除了比来路更漫漫的红尘,我们发现:真的有很多很多的人不见了。他们曾经在我们的队伍里,曾经和我们一道行走,一道欢笑,一道哭泣,一道拾捡岁月的种子,然后一道播种,一道期待着收获。我们每个人的岁月都在重叠着,都彼此印证着。可是,现在,他们不见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仿佛原野上的树木,一大片的森林。他们和我,都只是其中的一棵。也许对于偌大的森林来说:少一棵并没有什么,一棵树的被砍伐,相对于一片森林。都只能是一颗林中的水滴。但相对于站在身边的树,相对于一起沐风栉雨的兄弟。一棵树的消失,无论如何也是能让叶片震颤、让树身苍老的大事。它直指心灵,却不言语。它漫不经心,却沁入骨髓。
有时,我会停下来,寻找这些曾经同我一道的人。寻找那个在我老家的隔壁,拉着如泣如诉的《二泉印月》的人,他走时才四十四岁,在走之前三个月,我们一起纵情饮酒;寻找江南那个诗酒醉人的诗人,他在去年底消逝于一场雨中的车祸,在他走后的第十天,我收到了由他开出的一笔稿费;更在寻找那个曾领着我一道走祁连到敦煌的先生,他在去年的秋天,永远地升入了高处;还有其它的很多很多……有在黑暗中向我述说流亡史的朱老,有在春天与我们一起谈诗的万象,有在走之前还与我在街头说话的张,还有那个早先年我在区里时,看着他招干,现在却走于一场车祸的郭……当然还有更多,只是我们自己一直在走,一直在走之中忽略了他们的离去。
他们曾经和我们一道,妆点了我们彼此的岁月;他们曾经和我们一起,走过了大好的山川;他们曾经同我们一道,经过了花开;他们曾经和我们一起,看过了日落。现在,他们不见了。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他们的肉体不见了,他们的灵魂也许存在得更长一些,但最后,也还是不见了。漫漫长路,我们在走,在回头时,我们并不曾停下。我们还在走。而他们不见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当一个人在行走中,知道回头看看来路时,他懂得了生命。因为一些人的消逝,他懂得了珍惜;因为他明白了自己最终也将消逝,他懂得了宁静。生命,就是一次不断有人不见了的行走。我们终其一生,其实就是在不断地送走一些人,不断地迎接一些人,最后,把自己也送进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最终让自己永远地成为尘埃,成为水滴,成为空气,成为逝者的一部份,成为永不回头的光与影……
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想想他们,然后还得走。走吧,走吧,因为消逝,所以紧握;因为懂得,所以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