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逊的冬天”,这是西腊诗人埃利蒂斯的一句诗。我很喜欢。尤其是当我了望这样一座冬天的山峦时,我更加觉得用“谦逊”这个词来形容冬天是多么的合适。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词了。真的。那么就让我在此刻,怀着一种对冬天的山峦敬畏的心情,来慢慢地面对和深入它吧。
这是黄昏。一个人走到这无边的旷野里,也许是一种神示的意愿:我一直相信神示,至少在一些我不能正确地进行解释的问题面前,我往往是借助神示来进行解释。这样我的心也就会稍稍安稳。我一个人走,身已放在红尘之中,我只带了我的心来。我知道这已够了。我看见了冬天在我面前所展示的一切。
一颗树,很老地立着。我偏好老树。这有一种苍劲的美。我站在树下。我听不见树的呼吸。如果是在春天,我一定能听见它清翠的呼吸的。但现在没有。只有一种静。长者的谦逊一般。我没法看见岁月在这树的身上,到底留下了什么。我只看见一棵老树,同我一样默立在冬天的旷野里。我用手轻轻地抚摸它,好像有一丝温暖慢慢地传过来。我相信万物有灵,树也一定有。我就坐在树下,这时我看见了远处的山峦。
其实很多年前,我一直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止一次地了望过这座山峦。这是一座我十分熟悉的山峦。我曾经还在它的山顶上徜徉过。我也细数过那上面的无数的坟茔。在黄昏时,我还听过在山中的高高低低的不知名子的鸟儿的鸣叫。那是有些让人惊吓的鸣叫,不仅有凄凉,还有说不出的幽伤。我曾经在山上的荒草丛中,找寻一条早已湮没的道路。最后我找着了。可是天已经全黑了,我没有再沿着那条路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上过那山,只是了望,在我心灵的一次次起点上,宁静而真实地了望。
或许这也是一种神示。距离让我产生了对山的神秘。现在当我站在这冬天的旷野上时,我还与它至少相隔着五里的路程。周围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望着。冬天的山峦仿佛是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刚刚过去的一场雪,让它沉进了更加神秘的白色之中。我看见只有少数的一部分树,在雪中露了出来。那里的哪颗树下,是那条我曾经寻找到的道路呢?也许比原来更加荒凉了。看不见高高低低的坟茔。我想它们在雪下一定有更加地安静了。
谦逊的冬天。我也可以同样这样来说这些不同形状的坟茔。这是些真正谦逊的人。静静地躺在这里,一点也不与纷嚣的尘世争执。早些年,当我在它们中行走时,他们也是静得让人不忍打扰。现在我在远远的地方了望它,我想他们更应该知道我的尊敬与善良吧。我明白那只是一个连接。我称之为“渡”。就这么简单。那是一个渡。一个两个世界的出口与接口。其实真正的灵魂早已走了。留下的都只是一座座空空的坟茔。所以我从没有把它们看作一个个真实,只将其看作是留给这个尘世的一点寄托。我知道每个人都将走向这里。只是方式不同,但结果无法更改。但是,我们会以这样的谦逊来面对生者的了望吗?我们会静静地守着冬天的白色,来抗击尘世的无奈与喧嚣吗?
也许我们不能。我在了望这坐山峦时,许多次想过这个问题。我知道我是浅薄的。或许我更应该向我了望中的那些我并不能看见的小草们致意。山上还有两座亭子。我一直以为这并不是山峦的真实的部分。这两座刚修好不久的亭子,多少在整体上损坏了山的静美。因此我常常将对它们的不喜欢溢于言表。我不是一个善于掩藏的人。尤其在了望这样的一座册峦时,我更不需要任何的掩藏。我在前面说过,我很喜欢埃利蒂斯把冬天说成谦逊。现在我在了望一座在谦逊中静静立着的山峦。我感到自己也多少开始有点谦逊的感觉了。事实上,神示的结果早已告诉了我,就像我为什么出生在一月,而不是夏天或者秋天的某个日子一样。对冬天的血液中的相连,使我更能够感知这一切。
在冬天了望一座山峦,也许我只看见了雪的白,只看见了山在雪中所呈现的宁静。但是这已经够了,年轻的时候,也许我曾经狂妄地走进过这山,甚至狂妄地在山上大喊大叫着自己的名子。但现在不一样了。在了望之时,对山峦的敬畏越来越深。我知道生命总会走向这样的一个时期:那就是像水一般的深流,像山一般的宁静,像冬天一般的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