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喜欢那些在村庄上随意地走动的人,或者身扛农具,或者两手空空。他们在村庄上蹓跶。他们随意而任性。他们风趣而乐观。他们看着村庄上每一件事物,甚至每一件微小到几乎只有他一个人所能看到的事物。他述说它们,评价它们,并教导人们遗忘它们。我现在就看见了他们中的一个。他慢悠悠地走着。慢悠悠地哼着乡下的小调。这是村里最快活的人小连子。小连子多大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一直在村庄里面随意地走。他到这家看看,又到那家转转。他听了这边的事,又去说给另一边听。他仿佛一个传声的筒子,在村庄里晃来晃去。却没有人讨厌他,甚至很多很多的人,包括我,都私下地喜欢他。他看见我,立即停了下来。他喊我:喂,过来!我也立即地走过去。他停在那儿。他说:看见村子外面的那些鸟儿了吗?我说:没有看见。他说:那我们走。说着就拉我的衣袖。我跟在他的身后,踩着白雪。脚底下是轻微地响动。我们出了村庄。果然,我就看见了那一片雪地上到处都是的鸟儿。清一色的黑色鸟儿。小连子说:这是老呱。我没有作声。我奇怪这么多的老呱从哪里来,又为什么都清一色地躺在这儿。我想问小连子。他却蹲在雪地上,看着那些鸟儿发呆。他说:都是老呱。老呱!我问:有什么吗?小连子站了起来。小连子说:都是老呱,唉!说着他就慢慢地往村里走了。我一个人还站在雪地上。我再一次地看看这些鸟儿。突然我看见其中的一只在微微地动了一下。我赶紧过去。我把鸟儿身上的雪轻轻地扫干净。这只鸟儿的黑,像白雪的白一样,让人心动。我看着它。它居然转了转红色的眼睛。我就想:要是它能说话,我一定就会知道在昨天晚上的大雪中,对于这些鸟儿,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但是,它不会说话。它只会呱呱地叫。而现在,在白雪中,它连呱呱地叫,也不可能了。它正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游离。我站起来。我明白我不可能为它们做些什么。除了来看看,我什么也不能做。我朝小连子走去的方向看了看。两行很深很深的脚印,一直地通到村庄里。我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将这些鸟儿拿回家。他可是个很喜欢吃鸟儿的人。我看过他张网捕鸟。也吃过他烤的香所迷人的鸟。而这回,他只是看了看,并不曾要。我就奇怪了。但是,我想不出理由。我就跑回村庄。在入村口时,我再一次碰见了小连子。我就问:你为什么不要?那些鸟……
小连子两眼迷茫。小连子和我刚才看见的小连子完全不一样了。小连子说:我刚刚去问了亚先生。我问:亚先生怎么说?小连子叹了口气。小连子是很少叹气的。他说:这是老呱。我第一个看见它们。我说:老呱怎么了?小连子说:老呱来了,是要死人的。而且那么多!我不说话了。我怕死人。死人总归不是好事。我呆了一会儿。我还是问小连子:死人就死人,你叹什么气啊?小连子说:我第一个看见。我说:那有什么呢?小连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小连子转过身,大步地走了。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大步。他走了。我抬起头。天上竟然出现了太阳,而且还那么明亮。我迎着太阳,继续往村庄里走。白雪在我的脚底下,覆盖着村庄。到处都是无声的静。我又想起那些鸟儿。它们为什么到来?又为什么死在了雪地之上?它们不会是冻死的。在最冷的冬天,我都曾经看见过鸟儿。它们是不怕冻的。那么,它们怎么就死了呢?而且是很多很多的。我想着也有些怵了。我就往亚先生家里去。
亚先生正在看一本发黄的书。他的眼镜古老而精致。我说:嘿!他抬起了头。在这个村庄里,亚先生操持着一门最古老的手艺。他是一个地星,也就是风水先生。因此,他神秘地拥有可以确定方位的罗盘,还有说不清楚也看不明白的那些发黄的老书。他还拥有绝对的说话权,没有人可以驳斥他,也没有人敢于驳斥他。但是,他同时又是村庄上最寂寞的人。我很少看见他和人说话。也没有人来和他说话。只有我。我是和他说话最多的人。我嘿了一声以后,他抬起了头。他从幽幽地镜片后问我:是问那些鸟儿吧?我一惊。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要问那些鸟儿。我就说:下雪了。他说:我知道。鸟儿全死了。一定还有一两只活的,但不会太久。鸟儿会全部的死去。我问:为什么呢?他低下了头。他说: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你就会知道一切。我再问,亚先生仿佛失去了声音。整个屋子都是静。同外面白雪的静一样,静得有些寒冷,静得有些残酷。
五
白雪的白,把强大的太阳的光,一一地挡了回去。我走在雪地上,村庄里的人声,隐约而暧昧。我抬头看见了炊烟,笔直地升向空中,很快同天上明晃晃的阳光一道,纠缠到了一起。阳光让人产生温暖。炊烟让人产生怀想。而白雪,此时正静静地铺在村庄上。我走着。我低下了头。我喜欢在村庄上低着头行走。这样,我就可以看见一些我想看的人,也可以不去看一些我不想看的人。在这个村庄上,有许多人是我不想看见的,像村子南头的老王家大爷。这是个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人。他从我第一眼看见到现在,好像一直都没变样,老而又老。我不喜欢太老的人,除了亚先生。我喜欢看一些年轻的人。他们说笑,他们打闹。他们说些黄色的段子。有趣而无聊。但是,在乡村上,没有有趣,生活就不得不平淡,甚至走向另一个极端;没有无聊,村庄就成了一张过于严肃的面孔;在村庄上,连树叶都在不经意中哂笑,连鸡都走着幽默的步子;甚至连一个三岁的孩子也知道做鬼脸;村庄的趣味,无处不在。而这些气味,大多要籍着一些个特殊的人或特殊的事,才能在特定的时刻爆发出来。我喜欢这些。我一边走一边想着那些让我笑或者让我回味的语言。这时,我居然就真的碰上了我最不愿意碰见的人。他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他向我走来。我知道我已不可能避得开他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我听见南头老王家大爷说:过来!我眯着眼问:我不过去,有事吗?他声音提高了。他说:过来!!我只好过去。他低下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雪。他说:过来。我刚过去。雪就已经钻进了我的领子。雪很快地往我的身体里融化。我感到一种从示有过的冰冷。我打了一个寒颤。我狠狠地说:死!又是一把雪。这回,我没感到冷了。却有了一种软绵绵的痒丝丝的快活。
南头老王家大爷却停止了。他把瓜皮小帽的窄檐往下拉了拉。低低地问我:知道是谁在说我吗?我说: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说。昨天我在村庄东边的茅棚里解手时,我听见林凡小爷和启超大爷谈白。我一般不大愿意听大人谈白。但这回我听了。解手本来就无聊。无聊时听听别人谈白,既打发了时间,又在不知不觉中解决了事情。我听见林凡小爷说:他是琵精。启超大爷问:谁看见了?小爷说:许多人看见了,跟他侄子,就是做医生的那个执山。我是记得执山的。他时常在村庄上出没。孩子们无一例外地不喜欢他。他的手细白,脸也清秀,不太像个男人。我有一回仔细地看了看他,竟然好像连胡须都没长。村子里的男人却都很喜欢他。女人们经常笑话他。我不明白小爷说的琵精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想: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在村庄上,好事都是在光明的时候说的,只有坏事,才在背后说。我起身的时候,又听见大爷说:他们天天晚上睡一头呢?小爷好像叹了口气,小爷说:那苦了玉珍。玉珍是执山的老婆。她怎么苦了呢?执山和南头王家大爷睡,又不影响她。她苦什么呢?我轻轻地笑了笑。大人们有时真的是多管闲事。但是,我虽然笑了笑,却现在不能说给南头老王家大爷听。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傻傻地问:他们说什么啦?他又把瓜皮小帽往上拉了拉。然后,他向我白了一眼,踩着雪慢吞吞地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雪中。四周的雪依然纯白。我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一个方向走。我就继续往南。前面是村庄上唯一的一口池塘。池塘里还有秋天没有死干净的芦苇。白雪压在残存的苇叶上,苇叶好像立即就要断了,却总是悠着一口气在撑着。秋天的时候,我曾经看见过苇叶上停着一只好看而奇怪的鸟。它在我注视它时,竟然落到了塘水里。我走近去看,也没了踪影。村庄里的人说:那不是鸟,那是早些年在这塘里淹死的春花的魂。那是一只八岁的女孩子的魂,一个好看却短命的村庄上的女孩子的魂。
现在,在一大片的白雪中,没有了鸟儿。女孩子的魂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朝芦苇望了望,那苇叶动了动。没有风的,苇叶怎么动了呢?我不敢再看。我离开了池塘。我看见刚才才走远的南头老王家大爷正和执山站在一起。他们站在雪地上,雪地的白在他们黑色的衣服的映照下,形成了一大团阴影。他们站着,好像还在说话。但是我听不清。我只看见从他们口中哈出的白气。两道白气,从各自的口中哈出来,然后向前伸长。然后,两道白气交汇到了一起,再然后,彼此成了一团,一点也分不清楚了。
六
白雪静静覆盖。村庄在白雪之中,静静地踞守着往昔的宁静。我轻轻地踩着白雪,从村庄的北头,走到村庄的南头;又从村庄的西边,走到村庄的东边。我一直在村庄里转悠。这会儿,我瞳出了村庄。这不是刚才看鸟的那个方向。这是村庄往正南的方向。我走出去。这是一大片田野。油菜正在田里生长着。不到一尺高的菜杆子,被雪压着。好像随时都要断了似的。油菜的叶子,不再是嫩嫩的清绿,而变成了下垂的郁绿。雪在叶片上沾着,郁绿中有了一点生动。我一直在乡村上走着,我也知道一些我必须知道的农事。比如,油菜在冬天,是需要一场大雪的。所谓:瑞雪兆丰年。就是说无论小麦,还是油菜,经过一场大雪的覆盖,才能有更好的收成。有几年,大雪大到让村庄上的人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惊喜。大家就都到田野里去。一边忙着将被雪压倒的庄稼扶起来,一边嘴里叽里咕噜。大家都摆着一副高兴的神情。孩子们在田埂上奔跑。阳光在头顶上照耀。在村庄上,没有什么比对丰收的期待更让人动心的了。现在,今年的第一场雪,静静地覆盖着田野。这不是最大的雪。在村庄上的草屋上,好像还看不到我喜欢的长长的冰凌。那些冰凌晶莹剔透,挂在屋檐上,我们经常用嘴去勾着吸吮。一种冰冷的快感,马上就传遍了全身。我就想着这些,仿佛就看见长长的冰凌了。我向前走。我看见狗快正蹲在田沟里。我大声喊:狗快!他嚯地站起来。狗快是个身材瘦小的人。他在村庄上以掏泥鳅黄鳝为生。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一个人住在村庄东头的两间低矮的老屋里。那屋黑得让人看不见彼此的面孔。屋子里长年都有一股腥膻味。狗快停了足足有三分钟,然后问我:么事?我说:没么事,有么吗?他回答道:有,好大的黄鳝呢。我赶紧跑到田埂边,他已经将黄鳝从篓子里拿出来了。真的很大!黄黄的,粗粗的。他说:一定会值一块钱的。我说:值不得。太小了。我知道我在说假话。但是我要说。我有时也在没人看见的时候,跑到田沟里东掏掏西挖挖,大多数时候,一无所获。因此,我不能不说我有些妒忌狗快。我又说:看你,将田里的油菜踩坏了。我去告诉人家。他马上望了望我,过一会儿,他从篓里拿出一条中等的黄鳝。他说:给你。我看了看,掉过了头。他接着又拿出一条。我还是不说话。他慢慢地把两条黄鳝都放进篓子。然后从篓子里拿出那条最大的黄鳝。给你!他说得有些赌气。我不管这些。我拿了黄鳝就往回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看。狗快已经蹲在田沟里了。
我从家里再出来的时候,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我不往南了。我往东。我到了栀子河的边上。我沿着河行走。河水结了冰。浑浊的亮。有些水草还在冰的外面站着。除了河沿,河里一点雪也没有。这条河是村庄上唯一的一条河,前年大旱,村庄上的人在河里挖出一个个大井。现在,这些井还在河里,河水就变得比以前深些了。河里看不见鱼,鱼都在水深处的水草里,或者躺在淤泥里。它们也需要温暖。我沿着河往前走。我想起和腊花在河边上去说故事的事了。腊花是亚先生的孙女,和我在学校里同班。她说:长大了,我要到外面去。这是她姐姐教她的。我说:不行,要在村庄里,我还要娶你。她红着脸。她说:我才不呢。说完我们听水。刚才的话很快忘了。我想着这些,有些想笑。我从地上摸走一把白雪,慢慢地揉碎,然后把它们撒向河中。那些白雪的光,一瞬间就消失了,消失在深冷色的河水之中。
我决定不再往前走了。我往村庄里走。这时我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接着我看见村庄里专门负责女人生孩子的水婆从苇青家乐颠颠地跑出来。她大声地喊着:生了生了,一个带把子的。她的喊声大而快乐,整个村庄上都能听到,甚至连静静覆盖的白雪也能听到。我看见许多的白雪,在阳光之中更加的白了。白得纯洁,白得喜气……我还看见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紫芽姜一般,粉嫩粉嫩的。孩子的出生就是村庄上的最大的事,孩子是村庄上不断长出的小草,不断成长的芦苇,不断可爱和延续的希望。我往苇青家跑去。刚到了门口,一把红红绿绿的喜糖就砸了过来。我一伸手,手掌心里就有了五个糖果。我剥了一个送到嘴里,很甜很甜。我喜欢。我咂着这甜味,轻轻地笑了笑。我想回家问问妈妈了,我当初出生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呢?以前妈妈告诉过我,说我是从她的腋窝里生下的。那腋窝真的神奇。真的!但是,我总不相信。我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就像这白雪下面到底有些什么,我不可能知道。我只知道白雪的白,和白雪下的一大片纯净,以及在白雪之中的村庄,所发生的一些让我根本不可能想到和预料到的事情。
七
村庄就是一口大钟,被世世代代生活在村庄上的人们所叩响。他们改变村庄,也被村庄所改变。他们热爱村庄,也被村庄所热爱。他们也许走得远了,但村庄总在他们的心里,总在他们回忆和怀想的最深的地方。没有什么可以取代村庄,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地改变村庄。当我在这一场白雪之后,走在静静地村庄上时,我看见了一些事物。它们也许是正在发生的,也许是早已发生了的;有的甚至是将来必然要发生的。村庄沉默不言。村庄广大无边。白雪的白,在我走动时,静静的发出光芒,不仅仅是白的光芒,甚至有一些钢蓝的光,在纯白之中,仿佛一闪而过的精灵,使人看见白雪的骨子和村庄的额头。我就站在其中。没有风,村庄在一年中如此静悄的日子并不是很多。尤其是在这冬天。村庄的静,渐渐地有了一种让人难以承受和捉摸的深度。我从村南走到村北,又从村西走到村东。我看见了一些,又遗忘了一些。现在是正午的时光了。我看见瓦蓝的炊烟,最先从村庄的北头升起来了。炊烟是一个村庄存在和活着的最直接的方式。炊烟消失,死亡来临。而现在,这一缕从白雪之中升起的炊烟,袅袅绵延。仿佛一代代的村庄上的人们,和一件件村庄上所发生的事物。我站在白雪之中,村庄廓大久远,而我,只能是一粒微小的尘埃——我走在村庄上,我深入村庄,也被村庄所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