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患上了可怕的肺结核,已一年多了。父亲为我到处求医,总是治不好,而且越来越狠,有时吐血不止。我真害怕就这样在地球上消失,我还年轻啊!我还想读书,将来报效祖国,报效人民,也好对得住父母的养育之恩。就这样让我走,我不甘心。我知道,肺结核病不好治,但我想治。我想花园是专区所在地,医疗条件肯定比通城强,我想到你那儿去治。如果实在治不好,我也就死心了。我等你的回音。
弟:姗玉
黎金海接到黎珊玉的信后,焦急万分。三弟咋就得上这种病呢?这种病可不好治啊!无论如何得让三弟来花园部队医院治病,治不治得好先别去想这个问题。于是他和妻子一说,妻子就答应了。黎金海立即给三弟回了信,让他速来花园治病。
1960年9月,学生们纷纷上学读书了,黎珊玉却独自坐车去花园治病。黎珊玉一下火车,黎金海就看见了,他一下子惊呆了。这就是三弟吗?人瘦得不成样子,脸蜡黄蜡黄的,一点血色都没有。下颏尖得像瓢把,眼窝下陷,能看到一圈乌青,两腮边有两道弯弓一样的褶子。走路蹒跚,没走几步,咳嗽声就“喀喀喀”地响起来,像一把锈了的锯,锯得心发怵。回到家里,也许是旅途劳累,坐下来没一会儿又不停地咳起来了,越咳越凶。突然“哇”地一声吐起血来,一吐就是小半痰盂。二哥和二嫂吓得够呛,赶忙找来医生给他止住了咳。这位医生了解到黎珊玉得的是肺结核,忙悄悄地对黎金海说:“你弟弟病得可不轻啊!活不好长时间了。部队医院是不允许这类传染病人进院的,你得另外想办法。”
黎金海没办法,只好在附近周家嘴的一个农户家租了一间房子,让三弟住下来;又拿来几本《毛泽东选集》,让三弟边治病边读书。黎金海的同事见到黎珊玉,悄悄地对黎金海说:“看样子,你三弟恐怕是不行了,你只能尽心了啊!”
黎珊玉在黎金海这里边吃药边治疗,还是不见效果,吐血不止。黎金海决定把三弟送到花园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可是花园人民医院没有肺结核专科,好说歹说也不肯接收。黎金海最后求情地说:“你们只要把他吐血止住就行了。”这才答应让他住下来。然而,住了半个月医院,还是止不住黎珊玉的吐血。医生无可奈何地对黎金海说:“你弟弟病得不轻,我们这里治不好,你赶快转到武汉大医院去吧!再耽搁不得了。”结账的时候,黎金海还差80元钱,没办法只好把自己心爱的一块日本手表抵上了。
黎金海请人一起,把发着高烧的黎珊玉用担架抬上火车,到了汉口,下了火车,又用三轮车拉到武汉市结核病防治医院。武汉市结核病防治医院拒收,说:“你们不是武汉市人,本医院不对外地人服务。”任凭黎金海怎么求情也不肯接收。黎金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忽然,黎金海想起三弟曾经来武汉的一家医院拍过X光片,忙问黎珊玉:“三弟,你不是来武汉拍过片吗?你还记得是哪家医院吗?”
黎珊玉有气无力地说:“是湖北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好像在武昌张之洞路吧!”
黎金海又问:“是哪个医生给你拍的片?还记得吗?”
黎珊玉说:“是刘主任拍的。”
黎金海听后又用三轮车把黎珊玉拉到湖北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找到了刘主任。
黎金海把三弟的病情向刘主任作了详细介绍,然后乞求着说:“刘主任,你做点好事吧,一定得把我三弟收下来,治不治得好我不怪你,算我们尽心尽力了。”
刘主任终于答应了。
黎金海高兴了,立即给刘主任跪了下来,说:“刘主任,你是大好人呀!感谢你的大恩大德。”黎金海身上没钱了,他用军工厂的工作证作抵押,办完了入院手续。
最后,刘主任对黎金海说:“人交到我们这里来了,你就不要管了。全部由我们负责,我们会尽心尽力的。”
两个月之后,黎金海忽然接到附属医院刘主任的来信,信上告诉他,最近有一种正在试用的新药,想在黎珊玉身上做实验,安全保障系数在95%以上,但也不能排除那个5%。如果实验成功的话,治疗效果就是100%,今后也不会复发。如果同意,就到医院来签字。
黎金海看完信后,心里矛盾极了。不实验吧,三弟的病情又不见好转。实验吧,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立即赶到附属医院,把刘主任信上写的情况对黎珊玉说了。黎珊玉听后,毫不含糊地说:“二哥,我要试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怪你。”
这样,黎金海才去找刘主任,在治疗方案上签了字。
黎珊玉用了这种专治肺结核病的新药之后,浑身出现了红色斑点,红色斑点一消退,全身就脱了一层皮。他虚脱得不行了,躺在病床上几天都不能动弹,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经过了这一过程之后,病情就日渐好转起来,拣回了一条命。后来,黎珊玉对二哥黎金海说:“二哥,我这病是新药给治好的。没有这新药,我怕是活不成了。”接着,他指了指床头柜上放着的《毛泽东选集》继续说:“是毛主席著作给了我勇气啊!”
人最大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懂得在逆境中寻找自己的精神粮食。
黎金海说:“三弟,还是你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年年底,黎珊玉终于出院了,1.75米高的年轻人体重只有40公斤了。回家后,黎珊玉又休养了一年多,书是读不成了。就这样,一场大病将这位年轻人理想的翅膀给折断了。
4 在“红流”中挣扎
黎珊玉拖着骨瘦如柴的病体回到了通城,在那饿死人的年代里,哪来的东西给他补养啊!他身上一天天浮肿起来,每天只能扶着父亲的肩膀走路,死神的手仍然拽着黎珊玉年轻的生命没放。父亲看到儿子病恹恹的样子,急得没办法。有一次,他在一个缺嘴瓦壶里放上一小包饴糖糟,将瓦壶放到池塘里,第二天竟能取到十几条活蹦乱跳的泥鳅。就这样,父亲隔三差五放上五六个瓦壶,每次就能取回一斤多泥鳅。父亲用这些泥鳅煮汤给黎珊玉吃,这才使他的身体渐渐康复。身体日渐康复的黎珊玉,为了帮衬父亲,主动去食品加工厂帮工,或帮家里放牛。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黎珊玉仍坚持温习功课,看各种书籍。一次,他在山上大声读俄文,竟引起了一位领导的怀疑,派人追查过他。
黎珊玉病愈后,为了减轻父亲的生活重担,他没有重新进通城一中读书,而是进入供销社食品加工厂做了学徒,跟着父亲黎祖德学做糖果、糕点之类的食品。
通城县刚解放时,黎祖德就退出了“协和糕点斋铺”,自己在西门湘汉路租了一个小门面做生意,店名叫“鼎盛斋糕点店”,公私合营时并入县供销社。由于黎珊玉人勤快,爱动脑筋,能写会算,没两年时间就被抽到城关区供销社办公室工作。办公室工作“一末带十杂,烧火带引伢”,起草文件、打接电话、会议记录、生炉扫地都是他的活。黎珊玉每天一上班,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运转着,把杂乱无章的事务,三下两下就理得顺顺当当的,深得领导的赏识,并打算调他到城关公社财贸办公室予以重用。黎珊玉的心境也渐渐好了起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1965年底,供销社清理临时工,黎珊玉因不在人员编制之内,被清退了。无疑,这给黎珊玉心灵上是一次打击。然而,他并没有因此消沉,而是积极地面对生活。于是,他去学养蜂,学放鸭子……
不久,县林业中学听说黎珊玉是县高中的高材生,语文成绩拔尖,要请他到林业中学当语文老师。黎珊玉知道后喜出望外,立即答应了。刚执教不到一个月,县革委会文教科要到林业中学听语文公开课,林业中学语文组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黎珊玉。黎珊玉害怕讲不好,影响了林业中学的名誉,不敢接受。在语文组组长的再三鼓励下,黎珊玉走上了讲台。谁也没想到,他的第一堂语文公开课竟然成功了。他讲的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从朗读到讲解,从板书到学生发言,黎珊玉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启发式教学贯穿始终,一段结束语激情澎湃,扣人心弦,把作者忧国忧民的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公开课结束后,他赢得了阵阵掌声,深得县教育局领导的赞赏。林业局和林业中学的领导对黎珊玉的工作十分满意,开始积极为他办理转正手续。
正当黎珊玉打算在教育战线上一展宏图的时候,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展了。林业中学的师生一批又一批出去“串联”,安分守己的黎珊玉谨小慎微地关注着运动的发展,和几个校工留在学校守校劳动。许多从北京“串联”回来的师生说,北京造反闹得厉害,谁不造反谁就是反革命,当作“保皇派”被批斗。林业中学的一部分工人和老师不知是啥形势,就推举黎珊玉进城看形势。黎珊玉就这样身不由己地卷入到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之中。他参加了“造反派”,负责搞广播宣传工作。在一次播音中,对立方的一颗土制炮弹,落在广播室屋顶上爆炸了,将屋顶炸开了一个大洞,当场炸伤三人,黎珊玉也在其中,险些送命,至今身上还留着弹痕。真危险啊!黎珊玉又大难不死一回。
令黎珊玉难以置信的是,他家本是城市小商贩成分,却因有人反映他父亲黎祖德解放前在乡下有田地出租,在城关开糕点店请了帮工,是剥削阶级,应改为漏划资本家。黎祖德一下子由城市小商贩变成了资本家,成了被专政的对象。单位里的造反派经常召开对“黑五类”的批斗会,黎祖德也在其中。一次,看到挂着“资本家”牌子低着头挨批斗的父亲,黎珊玉非常气恼。他想不通,父亲解放前靠双手劳作,养家糊口,又没剥削他人,凭什么要将他的成分改成资本家,天天挨批斗。黎珊玉越想越气愤,他跑上台去拖着父亲就走,把他拖到食品公司楼上的一间房子里,把房门锁上。黎珊玉拿着一根棍子和五、六个群众一起守在门口。黎珊玉大声吼道:“谁敢抢人,我就和他拼命!”造反派见势吓跑了。
由于成分的改变,黎珊玉也成了“黑五类”子弟,他参加“造反派”的目的就是“与人民为敌,想复辟资本主义”,也遭到了批斗。这无疑给刚走进社会不久的黎珊玉当头一棒。黎珊玉在迷茫中写下这样一首诗:
我黑吧?
我不黑!
咬破手指,
热血鲜红。
黄袍烈士的血,
在我血管中奔流。
我不黑!
摸一摸胸膛,
一颗红心在激烈跳动。
是娘给了我身子,
是毛主席铸造了我的生命。
对,我不黑!
我在抗日战火里出生。
我在红色土壤里成长,
毛泽东思想是我心中,
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因为家庭成分的变化,黎珊玉的厄运又一次降临:无限热爱的教育事业成为泡影,他被林业中学清退了。
黎珊玉在迷茫中彷徨,在失望中期待,他需要顽强地生存下去。于是,他放下架子,到街头去补皮鞋、修自行车、修缝纫机,甚至学修柴油机、手扶拖拉机。老年人说,当年城关街上修皮鞋用的机器,还是黎珊玉引进来的呢!
1970年,城关公社为了解决街头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决定成立一个五金工具厂,黎珊玉也被吸收了进去。没想到这些被人瞧不起的“社会渣滓”,却像模像样地用一台破机床,一台老虎钳,几把锤子,几把钢锯,做出了省轻工局批文生产的螺丝坯,并列入计划,每年“戴帽”拨给15吨钢材指标。
黎珊玉作为技术员在其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也由此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一业兴,百业兴。在黎珊玉所在的五金工具厂的带动下,几年时间,城关公社布鞋厂、丝印厂、印刷厂、镀镜厂相继投产。黎珊玉成了城关公社小有名气的技术红人,常有人请他去搞技术攻关。通城县城关公社成了兴办街道企业的先进典型。
命运带着他拐了一个弯后,又重重地把他投入到更深的大海里。
正当黎珊玉在为自己的事业描绘蓝图的时候,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自上而下发动起来了。城关公社成立了专案组,一位姓田的女干部,以清查三种人为理由,对黎珊玉实行“专政”。他又一次失去了人身自由,接着是无休止的审讯。
田干部问:“你又在搞什么活动?”
黎珊玉说:“我没有搞什么活动。”
田干部说:“没有搞,你骗得了谁?有人反映你经常夜里外出串联,你还不老实。”
黎珊玉说:“有时是别人请我去看机械设备的,有时是朋友约我去玩的。”
田干部说:“是哪些朋友?你老实交代!”
黎珊玉想,坏了,我会不会连累别人?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可不能说是谁啊!最后想了想说:“就是一般的同学、同事。”
田干部问:“究竟是谁?你不说,就说明你心中有鬼!”
黎珊玉犟起来了,说:“这有什么好说的?谁没有个三朋四友?”
田干部反问:“是谁?怎么就不能说?你要老实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黎珊玉再也不开口了。
田干部问:“你不说就说明你的问题很大,你的后台是谁?说!”
黎珊玉耷拉着眼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田干部恼羞成怒,说:“你不说就把你关起来!”
黎珊玉就这样被关起来了。
这一年,黎珊玉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孩子中最大的是个女儿,只有7岁,最小的才1岁多。爱人胡慈保一个人如何带得下三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啊!加上胡慈保也是个没有户口的城市黑人,也在被驱逐之列,这叫他们娘儿四个的日子怎么过啊?胡慈保一次又一次地去探视他,专案组根本就不让他们见面。
绝境是能将人逼向绝望的。这让黎珊玉想到了死,一死了之。然而自己被关着,裤带也被他们拿走了。他想到触电身亡,好几次将手伸向电源,终于撇不下自己的亲骨肉,下不了这个决心。好死不如赖活,最后他打消了死的念头。
从死亡的边缘回来后,他变得豁达起来。他就什么也不想了,一心一意想着手头上技术革新的事儿。睡觉时想,踱步时想,闲坐时想,甚至开批斗会低头站在台前时,也想。在一次田干部主持的批斗会上,黎珊玉竟然想出了轮胎电能硫化机自动调湿的关键点,一时兴奋竟得意地笑了起来。
田专案发怒了,吼叫道:“黎珊玉,你笑什么?你这是在蔑视无产阶级专政!”说完挥拳高呼:“打倒黎珊玉!黎珊玉必须低头认罪!”
台下附和的声音还比田专案的呼喊声低几个分贝,隐隐约约听得见暗笑的声音。
批斗会走了一个过场后收场了。黎珊玉回到隔离反省室好好睡了一觉,他仍在心里继续笑着。
不久黎珊玉因无罪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