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李敖的攻击,引起了轩然大波和监狱逃亡的暴动。(25)
就这样完了吗?还远着呢!他出狱后,又对诬告他的萧孟能进行还击,一定得将他告入狱才行。(26)
风风光光的李敖就是如此的风风光光,一篇《(钟声无恙我将归)——李敖二度出狱有感》,可算是道出了他的整个坐牢生涯:
李敖是去年7月第二次被关进台湾牢里。今年1月,我有些杂事去台北,有些念着他,就决定去土城监狱看看他。那天倒是晴天,暖暖的太阳使人幻觉春天已经来到。我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驶土城,满以为到了土城乡下可以呼吸一些清鲜的乡野空气,谁知计程车一路驶去未出台北就到了土城,原来这两个城镇已连了起来。土城满街竞选的招贴又污染了视野,换来我一肚子的不高兴。到了土城监狱,李敖又不肯出来会客,狱警说:“他在黑暗里寻找光明。”后来想想,何必去看他呢?真要是见了他又能说些什么?
在回来的路上,忆起1979年在台北金兰大厦看他的情景。离前一次看他已匆匆15年。我们谈了几个深夜。他瘦了些,却精神抖擞。表面上仍然童心未泯,骨子里却深沉得很。我看他很怕冷,穿得出奇的多。后来知道他的胃也不好,同他的关节炎一样,都是在牢里造成的,我问他牢里的日子可好?他嘴角带动一下,没有笑,就岔开话题谈别的。后来我忍不住又问他,他长长地看了我一会儿,指着客厅里的钢琴说:
“这是我在牢里赚的钱为我女儿买的!”
“在牢里能赚钱?”我诧异地问。
“我为其他的牢犯写状子。”
“能赚这么多?”
“其实赚的不止此数,其他的都分给难友了!”
我知道李敖常接济他所同情或佩服的人,不过听他自己提起还是第一次。此后他再没同我谈过牢里的事情,当然更谈不上他的感触了。他把牢里的事看成很私己的,不愿别人共同分担。同李敖作泛泛之交很容易,他对世俗的兴趣很大。但总要同他深交而且触及他的灵魂时,才能真正喜爱他。他的一首旧句很能道出个中滋味:
何必空杯容索寞?
何不仗酒打山门?
醉眼未开开应笑,
笑请朝阳斩黄昏。
今天在台湾及海外的知识分子,多数都养尊处优了。大家很忙,只能用闲情来关怀刘青;也只能以“冷静”、“旁观”的态度看“美丽岛事件”、“陈文成事件”,并以此态度为骄傲。不论正反,知识分子已经失去了参与的热诚,更不必谈“舍生取义”了。知识分子的“漠不关心”已成了近二十年来的世界性气候,形成了新的酱缸。假如说要找一个为理想、为原则死拼的怕不多。李敖却是一个,他的特立独行,使他孤零零地与别人远远地分开。近十几年来,不论在牢里牢外,他总像个走钢索的江湖艺人。许多人等着看他的精彩表演,我总是替他担心捏汗。他倒是艺高胆大,斗志激昂,偶有失手也不气馁。三年前他复出后,仍不改江湖艺人本色,走他自己的钢索。在这种情形之下,实在无法用常人的价值去衡量他。对他自己的价值,他是自负而肯定的。他的另一首旧诗就写他自己的这种心境:
上帝所造皆鼠子,
抬头我却笑天公。
冷眼白尽世间相,
漠然无语傲群生。
李敖常常用自己比耶稣。我同他说这是不能比的,耶稣的爱心怕只有神才有。他说同耶稣比受难总可以吧!我倒相信他同耶稣一样都能背十字架,不过耶稣是为世人背,李敖只为自己的理想、原则背,这也是神同人的分野。李敖毕竟是读历史的人,他对一切人和事都从历史观点出发。这是很可取的观点,他的耐力、韧性或都源于此。他勤奋,重视自己的时间。他精力充沛,警觉性高,融会贯通力强。我总觉得他像一面镜子,看到他,会使人想到自己,反省许多事情。同他在一起,总使你觉得他负有重大的任务,也亟待完成。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
烟尘弥漫千重雾,
辛苦或失楼前树。
适者无为无不为,
且为后世铺长路。
1980年再去看他时,他说他正在写有关谭嗣同的历史长篇。他滔滔不绝地讲谭的满腔热血,他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胸怀,以及谭的文学造诣。戊戌政变失败后,谭不愿逃走,宁可以死酬国,在菜市口被清廷斩首时毫不畏惧从容就义。李敖当时讲得很激动。这种事本来就是使人感动的,但对李敖,却不止此。你会觉得他是在身体力行。那天我们谈得很晚,第二天一早他就来了,带来一个扇面送我。他记得我曾要他在我的杭扇上写几个字。想不到他抄了一整扇面谭嗣同的诗给我。前首八句颇能表达李敖自己的情怀:
无端过去生中事,
兜上朦胧业眼来。
灯下髑髅谁一剑?
尊前尸冢梦三槐。
金裘喷血和天斗。
云竹闻歌匝地哀。
徐甲傥容心忏悔,
愿身成骨骨成灰。
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我就说李敖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的斗志。二十年后,本性未改。许多人说李敖这样下去迟早是一个悲剧角色。看他的诗,看他对谭嗣同的仰慕,好像他自己也有准备似的。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你们这些在外面的中国知识分子是中国的精英,但是你们为中国做了些什么?这是李敖对我们的期望,而我们对李敖的期望是什么?李敖第二次入狱,多少人觉得他是自作自受,多少人道听途说,落井下石,我们连起码的把人同事分别开来都做不到,我们在平的还是私人恩怨,不是原则支持。
苦心岂免含冤怨,
求全难燃已死灰。
如今哪复沧海曰,
钟声无恙我将归。
李敖二十年前写这些句子时,可能是为情而写,正像他写的其他东西一样,进发强烈的历史感。今天再读它们,仍可在不同的层次里揣摩它的意义。“钟声无恙我将归”,2月初他出狱归来,立即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大曝监狱黑暗内幕。他说六个月的牢不是白坐的,他看了一卡车的书,写了三十万言,出了六本书,完成了一篇十万字的小说。
“你上月14日信上说你知道我‘不对任何人示弱’,你真是观察八微的深知我者。记得五年前我遭冤狱前夜,国民党报纸连番臭我,有人打匿名电话来,对话如下:
匿名者:李敖,我要杀你全家。
李敖:我家只有我一个人,怎么办?
匿名者:那我就杀你一个人。
李敖:好吧,你去排队吧!
如今五年后居然还有排队上来对杀李敖感到兴趣者,岂非妙事哉……”
“一开始,台北地方法院陈联欢法官判我无罪,但到了‘高等法院’后,林晃、黄剑青、顾锦才三法官却希旨承风、玩法弄权,判我坐牢半年……”
“在看守所期间,我最感谢两位囚犯。一位是于长江,他本是台中一中的学弟,因退票坐牢,被派到伙房做饭。他经常为我烧个菜,老远自伙房端来,送给我,让我‘吃小灶’。另一位是石柏苍,他原是台北地方法院书记官,因冤案坐牢,牢里人手不足,白天调他去办公,晚上回押房,住我隔壁,我一入狱,他就在窗口自我介绍,说是我读者。我怀疑此公身份,因而问他如何证明你是。他说他可以背一首我的诗为证,我说你背背看。他就像小学生一样哇哇背起来,我顿时验明正身无误。自从认识了他,就无异认识了一个‘贼’——他白天上办公厅,晚上就偷运资料给我,我就根据资料,秘密写成四万五千字的《监狱学土城?——第二次政治犯坐牢记:(天下没有白坐的黑牢)》长文,再由他冒险分批寄出,交给他太太保管。1982年2月10日我出狱当天下午,就招待记者,公布此文。由于我一再发表有关司法黑暗、监狱黑暗文字,并陆续为许多冤狱抱不平,引起‘行政院’院会、中外舆论、电视、‘立法院’以及被迫害者的重视。在‘国民党立委’温士源疾呼阻止李敖英雄形象流传后一周,新竹少年监狱即发生空前大暴动事件,另加上台北监狱越狱等事件,‘法务部长’李元簇乃黯然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