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2月6日早上,李敖结束军队生涯,自澎湖搭军舰回高雄旋即抵台中。15日北上,暂住温州街73号台大第一宿舍第四室,他决心要找一间小房,作为一个人能够清静的所在。(1)
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机会一个人有一间房,此番北上,一定要达成这一心愿。
两天后,他租到新生南路3段60巷1号的陋巷小屋,只4个榻榻米大,矮得双手不能向上举。订名为“四席小屋”。
隔壁住着他一个朋友,两人合买了一台收音机,又弄来唱机,把木板隔间挖一个洞。置收音机与唱机于洞口,两个谁都可以使用它。(2)
“四席小屋”只是陋巷中的一间,陋巷左右门对门共有小屋十多问,活像“军中乐园”。
进入巷口第一间是一个101公斤的胖侨生租的,房里有一台小电扇,是李敖最羡慕的,因为他买不起。(3)
有一次在外遇雨,坐计程车回来,那是他第一次坐计程车,想不到表一跳又一跳,而他的心也随之一跳又一跳,跳到10元,心惊害怕,连喊“下车!下车”一一人穷之时,计程车都坐不安稳也。(4)
住进“四席小屋”对他是大日子,这天是1961年2月17日。小屋月租220元,是朋友借给他的。(5)
第二天,即有日记如下:
入夜在小屋中边整理边读写,伏大桌上,点一百支灯,听外面的小雨声,想到多年奔波,今夜起聊得小休,兴奋得连撤三尿。
夜是寂寞的,我拿出胡适的照片,他这时也正在夜作——没有情绪地。(6)
“四席小屋”开门就是陋巷,出巷即是台大。台大这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走回来,大有物是人非之感。过去的老朋友、老情人都已高飞远飚,晚上从老师的研究室走出来,整个的文学院大楼一片漆黑,他想到自己的身世和抱负,忍不住要叹一口气。(7)
有时候,陈宝琛的两句诗就从他嘴边冒出来,正是:
委蜕大难求净土,
伤心最是近高楼!(8)
有一天,只有一张吃一顿的饭票了,拿在手里,而隔壁的朋友也没有饭吃,就送给了隔壁的朋友,假装说自己吃过了,害得只好饿了一顿。(9)
可穷归穷,却还要跟小鬼们打赌:“看春宫小鸡鸡硬不硬?”
小鬼们看完后,小鸡鸡没硬,所以只好去借钱请吃香蕉。(10)
朋友知他穷,亦来邀他写武侠,赚大钱,几次找他,他都拒之,他认为武侠小说下流。(11)人穷到这种程度,只好赶写文章发表,靠稿费救急。他思忖:“每月为文二篇发表,亦可获200元稿费补助。”(12)
于是,从3月到4月,他写了《充员官》、《独身者的独白》、《爱情的刽子手》、《中国小姐论》等文章,分别发表在《中华日报》、《联合报》、《人间世》杂志等。聊辟财源。(13)
4月8日,他老师姚从吾先生拿着王洪钧先生写的一篇《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向这个小自己43岁的学生征求意见。(14)
李敖把它们匆匆看过,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姚先生那稀疏的白发,很诚恳地答道:“王先生在文章里说得很明白。他说‘首先不必谈如何使青年接上一棒,倒要看看如何使老年们交出这一棒’。站在一个青年的立场,我所关心的是:第一,从感觉上面说,老年人肯不肯交出这一棒?第二,从技巧上面说,老年人会不会交出这一棒?第三,从棒的本身来说,老年人交出来的是一支什么样的棒?我担心的是。老年人不但不肯把棒交出来,反倒可能在青年头上打一棒!”(15)
姚先生听了他的话不禁大笑,他也感到很好笑。但在他们两个人的笑脸背后,似乎看到果戈里的句子,两个人的笑都应该是“含着泪水的”!(16)
笑过后他立即就想作一文抒感。(17)
6天后的夜里,他将“想”变成了“做”,一直写至夜3点,文思如泉涌,他想:“此文若得售,必可轰动。”当晚拟定《老年人和棒子》。(18)
他不但努力写作,也努力进修,还忽然大发神经,要把法文、德文同时学出个名堂。乃加入补习班,每周一、三、五学法文,二、四、六学德文。
过了一阵子,有人问他朋友:“李敖到底是法文好还是德文好?”他朋友打趣道:“那要看你是星期几问。”(19)
“四席小屋”虽好,但是每晚有老鼠在天花板上奔驰,未免美中不足,白天又因地处要津,每天客人不断,最多时候一天有14个客人,附近环境又太吵。老太婆、少奶奶、小孩子一大堆。
他虽在陋巷,但自己却先“不堪其扰”起来,熬了4个月,决定下乡。(20)
选来选去,在新店选到了一间小房,背山面水,每月200元,于是他装满了一卡车的书,在6月15日搬到新家。(21)
新家是新店狮头路十七号,订名“碧潭山楼”。所谓山楼,其实很简陋,不但通过陋巷,且要通过臭菜场与臭河沟,房子只是一间5个榻榻米大的小房,不过是钢骨水泥的,绝无鼠辈在头上奔驰,可谓一快。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有浴缸可和二房东一家分用。(22)
他独自一人徜徉山水之间,或入夜泛舟碧潭,或看廉价电影一场,极得孤寂之乐。还在房门上挂牌子:
也许在划船、在看电影或吃饭,反正没离开新店。(23)
可见他新店山居岁月的一斑,7月5日日记:
一个丰富的工作天,写出信四,卡片寄给胡(胡适),看《武士妖后》钉架子,改了100本作文,晚接客,景(景新汉)鼓(陈鼓应)吴大中(9年未见了!)少杰(张少杰)四个,11点始归我所有,6小时写5000字。(24)
7月22日,他写《打水仗回来的感想》:
今天是周末,我看了一场《陷阱》,述小男孩恋白朗黛·李。下午大练水泥石礅,昨天做的,工本19元,一定要练出一个伟大的体魄不可。晚饭番茄四只。独自泛舟归,三汉子三丫头已在窿,又去划船,大打水仗,华俊惨败。客散伏案,已一时矣。
报载留学生“学成”归台啦、王其允献唱啦,以及马戈之“叛变”啦,华俊之欲飞啦,她们说侨生们之追莫宜春啦、《联合报》又退我稿子啦……似乎每件事都可以引起我的一点小感想,想到头来,所感者只是一种,就是不管别人怎样变化,不管别人怎样看我,我都不介意、不沮丧,我李敖就是我李敖,我讨厌市侩之浮名,我讨厌被动,讨厌走这些青年男女所走的路,“命运”注定我要走我的路,而山居独立正是一个起点,我高兴我竟在26年的“为外物所牵”的生活以后,竟能开始走上我真正该走的路,我不能不高兴,当然在这种高兴里面有着相当比重的孤寂与叹息,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这么迷信我自己!迷信我自己所走的路!当我看到陈其龙和他的女朋友,看到小丫头白白的膝盖,想到鲍家麟那白净聪明的小样儿……也许我也未尝不稍稍起一点“忮求之心”,但是这些“妄念”很快地就被我那对“重大的决定”的迷信打消了,打消得烟消云散。我看着善墙送我的好烟好茶,想到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温情和多情的人,也许我愈来愈变得理智与冰冷,对人淡漠,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变,只有理智的独立独行可以拯救我自己,我把我自己跟这些年轻人拉了条鸿沟,这是一条没有人肯去也没有人能走得好的路,可是我走了,它给了我永恒安全与成绩。这三项安慰是任何欲望太强心儿太浮的人得不到的。
这种感觉以后我也不多写了,我改用“着手研究毫不相干的一个小专题”来消遣我自己。(25)
7月31日写《人间俗气一点无》:
留学考放榜,引起我许多感触,我觉得在默察人生上面更向前迈了一步,好像我走的路愈来愈跟他们隔得远了。我的思想现在显然是相当出世的,出世得觉得“许多事是盲动,许多话不值得说”,因此我显然选择了喜欢独处与不爱多说的路,我打不起劲儿去热衷人事,我毕竟是反派的人物,我不再能肯定世俗的荣耀与腾达。一个走到我这种境界的人,不会再有寂寞的感觉,我不怕孤独,我不怕孤立。
想到死亡与牢狱,常常想到死亡与牢狱,我为什么不去做我喜欢做的呢?我该笑“尘网”,在“尘网”中漏下来的没出息的“被遗弃的人”,我就是一个。我突然发现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犬儒派,除了不在木桶里面外,我实在找不出我走的方向与Diogenes有什么不同,这是一条多好玩的路,一条永远可恃永远清净的路,做点有性灵的事,说点精炼过的话,写几篇真正属于李敖自己的文章,无牵无挂,终此顽生,不亦快哉?(26)
李敖就是李敖,在所有的人都在变的时候,他却一直坚持着自己选择的路,尽管有些孤独,但“不亦快哉”的日子似乎还在继续。
在8月18日这天,(27)他去参加考研究所的口试,众教授环座,但没人“敢”提问,最后主试者文学院院长沈刚伯问了一句:“你还要穿长袍吗?”遂在大家一笑状态下,考取了。(28)
新店山居给了他许多退伍以来的新经历,比如终于接近了大自然,比如终于睡上了木板床(在“四席小屋”睡的是行军床),比如终于考上了研究所(两年前为了回避“罗”考研究所,他没报名)……新店山居虽有很多新经历,但是一个老经历还是没有解决,就是穷困。
在给姚从吾老师做台湾长期发展科学委员会助理的时候,因为该会成立不久,一切还没有完全上轨道,所订一些规章不尽理想。在助理人员发薪上要拖上一阵子,就是一例。他身受其害,终于忍不住了,决定不使姚从吾老师为难,直接“通天”了——他在10月6日写信给老师的老师胡适抗议,因为胡适是这个委员会的负责人。(29)他在信中说:
我们做助理的人与研究讲座教授和领甲乙种补助的先生不同,他们有救授、讲师的本薪,补助的钱对他们是“安定费”,是本薪以外的“补”与“助”。可是我们“助理级”的就不同了,早几天或晚几天发薪对我们所生的影响是不能跟他们比的。每月唯一的1000元,它是我们本薪,它迟迟不发,对“专任”两个字是一种讽刺,并且使我个人不好意思再向姚先生借钱,使我三条裤子进了当铺,最后还不得不向您唠叨诉苦,这是制度的漏洞还是人谋的不臧我不清楚,说句自私的话,我只不过是不希望“三无主义”在我头顶上发生而已。(30)
胡适收信后,在7日就限时信寄到他新店山居:
李敖先生:
自从收到你7月4日的长信和那一大盒卡片之后,我总想写信请你来南港玩玩,看看我的一些稿件,从吾先生说:“等他考过研究所再找他吧。”后来我见报上你考取了研究所的消息,那时我又忙起来了,至今还没有约你来玩。
过了“双十节”,你来玩玩,好不好?
现在送上1000元的支票一张,是给你“赎当”救急的。
你千万不要推辞,正如同你送我许多不易得来的书,我从来不推辞一样。
你的信我已经转给科学会的执行秘书徐公起先生了。他说,他一定设法补救。祝你好。
胡适1961年10月7日夜
这张支票可以在台北馆前街土地银行支取。(31)
收到胡适的信和1000元后,他非常高兴,也很感动。
胡适是他爸爸的老师,虽然胡适早已忘了他爸爸的名字,但对他的赏识纯粹是基于对他的治学成绩的讶异,胡适看出了他是最有潜力的台大学生。这1000元的确帮了他大忙。也许有人说风凉话,说胡适此举意在收买人心。但是他老先生这样做,对人有益,对己无害(除了少了1000元外),又何乐而不为?别的老先生高高在上,会这样帮助一个年轻人吗?一比之下,就知道胡适的高人一等了。(32)
为了救急,他只好动用胡适寄来的1000元。但决定不把这1000元作为赠款,只作为贷款,决定借用一阵子后,把钱还给胡适。(33)
他在10月10日回信给胡适,表示感谢。信中也讲述了“李敖先生”的一些身世,其中包括他跟严侨的关系,和严侨被捕后、死去后,自己如何受到胡适自由主义的影响,因在思想上得到新境界。这封信写得很长,有5000字,写得很动人。
长信全文如下:
适之先生:
老年人总爱把青年当毛头小孩子,所以我们心眼儿的话都不跟他们说,你在这方面非常开朗,所以“李敖先生”愿意请你听听他的故事。
我不喜欢假惺惺地谦虚,我自觉我个人的身世很有代表性,我觉得我个人的历史很可以代表现代中国的某一些青年——他们怎样在长成、在选择、在迷乱,最后怎样在制式教育底下做叛徒。这一段辛苦的过程中,多少青年倒下去了,我是运气较好的一个,因此我还能自由地活着,活着讲我的故事。
我的祖父十几岁起就在山东做叫茄子,后来替人赶马车,流浪到关外,三百六十行中至少干过十分之一。还有“外一章”一一做过土匪,一次负了伤,躺在土坑里穷哼哼,一位大姑娘救了他,他就讨了她做老婆,我爷爷也是个PTT,从此洗手从良,几十年后,居然被他熬出一家银楼。我奶奶真能生,独力生了12个(6男6女,成双成对),她是热河人,我爷爷一生气就骂她“穷山恶水,丑妇刁民”。可是“丑妇”颇有眼光,至少她说动了我那目不识丁的土匪爷爷,叫他送“老二”(我老子)上了京师大学堂。
“老二”在民国九年考入了北大国文系,他的同班陆侃如、魏建功都有了成就,可是他没有。一毕业,十几口的家就连累了他,使他放弃了吉林送他留学的公费,使他在抗战时逃不到大后方,他逃到北平,就逃不动了(“九·一八事变”后我们全家到北平,我父亲到处找事都没头绪,他去找过你帮忙,可是你没见他,他很失望,所以后来一提胡适之,他总是唔呀唔的)。后来他总算在法部找到一件小差使,一次办移交的表现,居然使一位朱九爷赏识了他,此后一直保荐他,直做到王克敏手下的太原禁烟局的局长(他在胜利后从书堆里掏出一张马占山开给他担任敌后工作的证明,可是我颇怀疑他对工作认真的成绩。)
日本华谷中将(?)为了打击王克敏,说我父亲贪污,一年监狱审问竟找不出证据,出狱后王克敏为了酬劳他“尽职”,给他做华北禁烟总局的局长,可是他似乎知道日本快垮了,不能再干了,急流勇退,是他聪明的地方。胜利后北平大抓汉奸的当儿,他却安然化名在东北营煤矿做他的总务处长!
抗战时没逃到后方,他颇以为憾,所以共产党一来,他决定先跑,跑到台湾来,箱里的老底子全折腾光了,知道他的人不相信他没钱,按说我也不相信,但我发现早上起来必须要用盐水代替牙膏的时候,我开始相信了。
我父亲有意埋葬他过去的历史,重新捡起他在北大毕业时的行业,在中学教起书来。他的文章和人格是我怀疑的,可是他的口才与办事能力我还看不到有谁比他好。他看到他旧日的老同学,凡是不为家累逃到后方去的,如今都做了省主席、立监委,他的学生也做了次长子,似乎不无感慨。他是一块做政客的好材料,他不能在这方面继续发挥所长,所以就安心做了一个好教师。
他死的时候居然落得台中市市长以下两三干人送丧场面,那时候似乎人人都痛失师表,人人歌颂他,同时骂那“不磕头,不烧纸,不流一滴眼泪,主张丧礼改革的儿子”!
那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一次经验,是我独自一人在传统与群众面前表现“吾往矣”的勇敢,如果你要找寻一个“我对于丧礼的改革”那篇文章的试验人,你一定无法阻止我的自荐。但是当我反抗我的长辈们逼我磕头的时候,在我脑袋里打转的还不是那篇文章而是那首诗——《礼》!
那是我大学一年级的事,那时我刚20岁零两天,可是我觉得我已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