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9月7日8点半，李敖搭公路局汽车南下，（1）下午6时，抵目的地凤山。接着就是领衣、削发、介绍、照应向导，直到夜2点半才上床睡。可能是精神极其轻松愉快的缘故，他开始一直辗转未能睡，后睡而又醒。（2）
第二天，便是整理内务，叠豆腐块了。（3）
干完之后，他给朋友写了13张明信片，在给好友的一封信中说：“努力过新生活，很卖力。（4）
是的，他确实很卖力，除了训练外，他那放荡不羁的作风也非常卖力，刚来就为集合事与区队长闹不愉快，后罚站，其笑而跳归。（5）与副队长言吻“手”礼，弄得众人哄堂。（6）
他的一位同室好友给第六区队长写了封信，说：“……这位上等兵名叫李敖，是我在台大同寝室的同学，为人干脆直爽，博学多才，但他那派放荡不羁的作风我不太欣赏。”（7）
这个“上等兵”放荡不羁的作风表现得可疯了，不光早上一起床就大叫，（8）中午不午睡却跑到厕所偷念英文，（9）还在休息时大肆发表恋爱术，竟与刘区队长辩论女孩所看到男人生殖器的问题。（10）
他的好友将一“恶作剧”贴到墙上，这或许能看出他的一些“疯格”：
李敖，字傲，号大众情人，其先祖为东北土匪，劫一美貌女子，与之同床而生其父焉。其父自东北迁鲁，遂为鲁人。敖生性豪放，不为礼节所限，常于寝室中表演脱衣之舞，每至一丝不挂为止，人莫不侧目。其谈吐不离女人，凡有关女人之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其辞卑陋，不堪闻问，然若与之论正经事，则若丧家之狗，垂头离去。其女人之道，虽七八十老翁亦莫敌焉，故又名色鬼，而亦以此自许，实可怪可爱之人也。（11）
“色鬼”在男人窝里，当然是受欢迎，更何况他谈起女人口若悬河，开起玩笑八面哄堂。他的有趣，使得大家在紧张的训练外得到舒缓，也就难怪有人对他说：“我们队上需要你这样的人。”（12）
其实，放荡不羁的只是他的表面，他绝意不让自己虚度日子，他要用这一段日子来磨炼意志。他在9月17日给好友的信中就说出了自己的实在话：
军中已十日，一直可说积极愉快，目前最心折的人是海明威，我买了一本阿欣写的《海明威创作论》，读之颇快，我喜欢他那几次参加战斗，追求死的精神与勇迈，因此在军中生活，我的态度与看法殊迥异于一般人，我觉得这不是虚度日子，这是最好的一种磨炼与生活。……（13）
枯燥的训练磨炼着他，对军中的生活他用杂诗描述如下：
白天世仇为烈日，晚上情人乃草席。
整日耳边闻何事？立正稍息与看齐。（14）
第二天他又写道：
南台九月很少雨，整日昏昏不得已，
水厂断水不必愁，每天沐浴以汗洗。（15）
这时的李敖，以理想中的勇敢文人海明威为榜样，去努力过一种新生活，他在训练时，别人认为不值得认真的，他都认真地去完成。（16）
在别人叫苦时，他却以振奋愉快的精神去工作，在荷锄归时他还默诵陶渊明的诗。（17）
为了进一步练习在”体贴”方面的功夫，他在大家都累得不行时，却独自去询问瘦先生的病情：（18）为了更进一步地让自己加紧时间学习，他拒绝了众人邀他去讲演“生理卫生”，（19）用来看书、写日记、写小说：为了让自己安静，他在10月4日给好友信中说：“我10月10日大约可出营，我并不想大玩，我觉得安静地待待也是蛮好的，身心的安谧宁静许对我们都很需要的。”（20）
众人都很奇怪，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沉默了，并戏谑他是“先闹几天，创下招牌，就不须再闹了！”（21）
也许这评价自有几分道理，也许是他那“自傲”的心理又来了，尽管他经常如此表现，他有时总是想：“他们配我说么？”“他们值得我去表示意见么？”不过也常常只是在心里思考而已，对许多事他都不爱表示意见，（22）是的，他这样想，也许是为了自己不失去方向，或为了不像他们那样混日子。
让自己珍惜时间，他不睡午觉，连战友们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精力真是过人一等：（23）他还常常利用休息的10分20分钟来学习，上课偷读英文，下课赶写日记，（24）甚至还发现靶场教室集合皆能小读，如此更是进一步地紧扣着自己督促着自己，严格要求自己“多读一句是一句，多学一字是一字，绝不浪费时间”。（25）
他还留心观察军中的一切，并用心记录着军中干部的嘴脸：
队前吆喝人生畏，台上颐指群俯首。
羔羊圈里是大虫，长官到来变走狗。（26）
巨细不遗地记下发现的一切。有一次，他队友看见他又突然停下，记录着什么，便大声对众人说：“李敖又发现什么卯叫，记下去了。”（27）
也有队友说：“李敖专门发现奇奇怪怪的东西。”（28）
他不光去发现奇奇怪怪的东西，还在紧张的训练中停下来，感受着“大自然”的美、可爱与永恒。在10月28日，他写下了一个难忘的午后：
整日上午六零及八一炮讲习试射，面对美浓溪旁，群山遥抱，溪水与砂石相间，午饭后人皆就荫而卧，我却携板凳、望远镜、讲义夹步于一砂石角上，远眺二村女浣衣，二童子浮于木上戏水，全身虽受日炙，然以清风澄水微波，亦不觉其苦也。现在我还在该处写日记，一同学言我如是颇有“诗意”，我心头有所思，可是充满了一片茫茫的味儿。往远处望，山真是高得多，平望过去，鹅卵石、碎石、绿草、黑沙、浅水、长堤、轻烟、微波、浅蓝的天、不定的白云、云上的山峰，现在我准备来一次水清而濯足了。上面太阳晒着，水不算凉，可是脚放下去却有一番“不如足下”的感觉，头上的胶盔还不错，遮了不少的阳光和热度，水中的鱼比蝌蚪还要小，板凳放在沙上就陷了下去，愈陷愈深。我这样在水边随手随笔，简直没章法，也没伦次，现在想到的是Thoreau的Walden，又想到LakeComo，想到自然的美、自然的可爱与永恒。上午看炮的射击，幻想到如果目标是人，那种伤亡是多凄惨的事！现在我到水深处走走。村民于炮方停，争涉水至八百码处抢弹壳。脚一在水中走，黑沙就飞起来了。水中卷绑腿，差点弄湿了。一个黄蝴蝶就水边飞过，蛮可爱的。因为景色太美，故未能读书，也婆婆妈妈地这样杂写了一阵。（29）
如果说这是“婆婆妈妈”的话，那他在其他方面却是干净利索，不断蜕变成一个另外的自己：在外表上，他已变得比过去沉默多了、严肃多了一一不再胡闹、说废话、混时间，也变得愈来“愈内敛”——精力内敛、才气内敛、见解内敛、行动内敛、热情内敛、快乐内敛、积极内敛。（30）
受训8周后，他给好友马戈去信：
三分之一的受训生活已经过去了，8周来，我并不自吹自擂我有多大转变值得称述，但是有一点也许你听了比较高兴的，就是我最近简直有点“道貌岸然”了，深沉少言经常笼罩着我，我的确比以前的我和刚入营的我严肃多了。
大体上，我已做到几点：
（一）不跟被我否定的人多度话。
（二）写信内容力求能多谈问题，少谈琐事。
（三）一有空就多读书。
（四）少在日记上gettingpsychoanalyzed。
（五）不在外面跑，不去高雄。（31）
他很高兴自己的进步，不光是思想方面，身体方面亦是如此。在一天洗澡前照镜时，竟发现自己的胸肌突起，让他觉得应更进一步地锻炼，加强身体的素质。（32）
任何人在对自己选择该做一个怎样的人时，有时难免会迷惑和混乱，（33）李敖也并不例外，他在11月12日，在金城独看《月下野猫》（TheNightinHeavenFell）后，在归回的路上，引发了他一直在思索的问题，那就是“该做怎样的一个人”“将来该走哪一条路才好”。（34）在归来之后，他将思考的问题记下：
“要之以该做怎样的一个人”为念，我简直有点混乱，我不太知道我将来走哪一条路才好，人间的成败、腾达的种类、幸与不幸、目的与手段问题等等，都干扰着我，我想我大概不可能甘心做胡适之一样的学者，更不可能做方东美一样的学者，我的本质上是一个manofaction，也许我会演电影，也许我会做一些惊天动地的狂飙事业，也许我会组织一个裸体园、一个怕太太协会，谁知道我会做什么呢？我想我终必会是一个“捣乱鬼”、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异端”、一个“惹是生非的人”、一个“波澜人物”、一个“使旧社会头痛的家伙”、一个“专门会耍花枪的人”、一个“永远使人不停地惊异的人”。我还要好好再想想、再摸索、再制造花样，再一变二变大变一阵。（35）
是的，他还要好好再想想，再摸索摸索，一个月又六天后，他给好友的十页书中，提出了自己近月来摸索的结果，他说：
我要提出一个老问题，就是“将来我们干什么”这个问题，“我走哪条路”，我们的择业，我们的兴趣所在，我们终身“死生以之”的理想事业，我觉得目前已经是开始选择和决定的时候了，我很愿意跟你仔细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我个人择业的第一个标准是“这个职业本身一定是你我感兴趣的”……
择业的第二个标准是“个人的abibity的限度”……
择业的第三个标准是“最好与个人的志愿相配合”……
择业的第四个标准是“能用世”，要能对世道人心民生国计有直接或较直接的影响（当然希望是好的影响），我希望个人是amanofaction，而不是一个蛀书虫，也不是一个不痛不痒的人物。我现在愈来愈讨厌什么考据——这根本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知识分子的精力所在，“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读书人中最缺乏这种自觉，我们万万不可再走他们那条老路，搬弄那些玩物丧志的勾当，我们不该做这些“白首太玄经”的老文人。
以上四点是我所提出的择业标准的原则部分，下面再谈我对个人的未来趋向的一种预想：
旧说法中三不朽，立德与立言实际上可并为一类，因为不立言而妄想立德的，大抵都是世界道德重整会的代表和万国道德会的会员——这些道德家是我们不敢领教的。我觉得我们必须要做成一个能“救时弊、造新因”的新时代的文人。我们的成就可能偏重在立德立言，大概我们不会走上政治上的立功的道路（尤其是你）。
提到立言，我目前最有兴趣的问题是和Sex有关的一切事：家庭、恋爱、结婚、离婚、娼妓、人口等社会性的问题，都是我所要选择的。也许诚如你所说，这些都是经不起价值判断的“小问题”，我想这种轩轾是很难一致的，我的看法正好跟你相反。我现在深信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小，个人这一生能对浩如烟海的社会不合理与黑暗有一点小改革，这就很不容易了。做了一件，再做第二件，总比大而无当一事无成地乱吵一辈子来得好。我不相信你所顾虑的一部分改革可能导致全面的混乱，我反倒觉得一部分的改革可能反倒有助于全面的改革——它会带给人们一个感到Thechangeisbetter的启示，这是一种促进进步的好酵素，E．J．Hopkins的一部OurLawlessPolice对美国警界有了不少的改革，何尝对社会其他的部分有过失掉balance的影响？好像一个病人一样，四肢五脏都不健康，而有一个医生仅能治好他的一只胳膊，我们能说这只胳膊好了会对其他不健康的部分有坏的影响吗？我们能拒绝医治吗？我们能骂他是个不懂“价值判断”的医生吗？（36）
当然，除了自己考虑该走的路外，他的有些个性并不因沉默得多就改变自己，如玩些小恶作剧，让众人放松放松：在紧张的训练中，他也抽出时间赴南风会晤好友，吃完晚饭后，集体逛街，在大新他撩起模特儿裙子“好奇”地看看，众人大笑而阻止。（37）
到了步校，可没有模特儿的裙可撩，不过大家对他那种能软能硬、软中带硬、软硬兼施、能屈能伸、粗中有细的作风倒是蛮喜欢的。（38）
有一次，指导员当众为他扣领扣，他昂首作痒之状，弄得众人一阵哄堂。下课后，指导员说他是第九队偶像，人人皆学，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39）
指导员对他的才华、口才、能力、头脑、智慧赞绝不已，就是认为思想偏差太大，当然，尽管如此，指导员还是最喜欢他。（40）
指导员有一个使命就是，要非国民党的人入党，对那些非党员的学生最后使出撒手锏，说不入党会分发到金门前线（金门是八二三炮战的极危险地带）。在这种撒手锏的威胁利诱下，仅有的少数非党员同学也都吓得纷纷入党，（41）可是只有一个人不为所动，坚决不入，并表示甘愿去前线，这人就是李敖，大家都说他：“独成一格，别有风格。”（42）
他自己在日记中得意地写道：
我自思我之为人，最与这些年轻人不同的，在我是一个最有灵性的英雄人物，并不是一个现实的躯壳的肉食者——这是我最自负的地方，也是这些混球们最不能及之处。我实在可说是一条硬汉（除了有点怕黑以外），我很有那种南八的精神，张巡说：“死耳！”这是何等气势、何等气魄！在这方面我颇有一种殉道者的精神，小人们得志得利得鱼摸之处是当然的事，何足歆羡也耶！区区颠沛，何足道哉！（43）
指导员问他：“李敖你不怕去金门？”
他说：“我不怕。”
“你很优秀，我们国民党没拉到你，很可惜。”指导员说。
“你们拉到一个贪生怕死、为了怕去金门而入党的李敖，才可惜呢！”
指导员又说道：“你不入党，你在台湾活不下去，会永远不方便。”
他笑着答道：“我准备死在金门，没什么不方便了。”
指导员听了，摇头叹息而去。（44）
1960年3月3日，他又从步校出发下部队了，（45）分发到陈诚嫡系的十七师四十九团，一到即派往四二炮做副排长。（46）
3月5日，也就是下部队第二天，（47）“李副排长”写信给妈妈：
这个地方在仁武附近，凤山北面，天气最热，苍蝇最多，今天早上买张苍蝇纸，一抓就是一二百只——只不过是八席大的一个房子，就有这么多的苍蝇！水极不方便，用老百姓的井水，又远，又不干净。臭虫多，蚊子多，厕所远，吃饭要蹲着，交通极端不便，都是这个地方的缺点。不过这也是个读书的好机会，我懒得动，懒得往外跑，倒也可多读一些书。（48）
在这里他不仅多读了一些书，还“读到了书本上所读不到的东西”。写完信后的第二天，（49）他去参观了“军中乐园”，在“乐园”中他不是走马观花似的“观”，而是用心记录着这个“乐园”：
参观“仁武特约茶室”，即所谓“军中乐园”者，排长所谓的“动物园”。外面弹子房，照片与号码，规则须知，喧哗，空气极劣，红灯，一半裸面无表情，一与兵谈，一搂兵，室中花床单，化妆台，乳罩相见，大腿外露。40分钟。40分钟，是因为营妓连番接客，每次40分钟，所以无暇穿衣服。每次完毕，出来打水时，只穿乳罩与内裤。（50）
这次的参观让他心情极不佳，他体会到“军中乐园”这个人间底层的血与泪。（51）
在四二炮连一周后，也就是3月10日，他又被调到团部连做搜索排排长，即赴“搜索集训队”报到，（52）在报到后的第6天午后3点，他本是以闷闷不乐的心绪去翻看日记，可翻过之后。发现从大学毕业后，这19个月来自己成长的痕迹与脚印，给他带来了不少信心与cheer，伏在朱排副的内务箱上记下：（5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