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注引《吴历》说:曹操有一次与孙权对垒,见吴军乘着战船,军容整肃,孙权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乃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刘表)儿子若豚犬耳!”一世之雄如曹操,对敢于与自己抗衡的强者,投以敬佩的目光,而对于那种不战而请降的懦夫,若刘景升儿子刘琮则十分轻视,斥为任人宰割的猪狗。把大好江山拱手奉献敌人,还要被敌人耻笑辱骂,这不就是历史上所有屈膝乞和、腼颜事仇的缺乏骨气的人的共同的可悲命运吗!
曹操所一褒一贬的两种人,形成了极其鲜明、强烈的对照,在南宋摇摇欲坠的政局中,不也有着主战与主和两种人吗?这当然不便明言,只好由读者自己去联想了。聪明的词人只做正面文章,对刘景升儿子这个反面角色,便不指名道姓以示众了。然而妙就妙在纵然作者不予道破,而又能使人感到不言而喻。因为上述曹操这段话众所周知,虽然辛弃疾只说了前一句赞语,但人们马上就会联想起后面那句骂人的话,从而使人意识到辛弃疾的潜台词:可笑当朝主和的众多王公大臣,不都是刘景升儿子之类的猪狗吗!词人此种别开生面的表现手法,颇类似歇后语的作用,是十分巧妙的。而且在写法上这一句与上两句意脉不断,衔接得很自然。上两句说,天下英雄中只有曹操、刘备配称孙权的对手。你不信么?连曹操都这样说,生儿子要像孙权这个样呢!真是曲尽其妙,而又意在言外,令人拍案叫绝!再从“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的蕴含和思想深度来说,南宋时代人,如此看重孙权,实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社会心理的反映。因为南宋朝廷实在太萎靡庸碌了,在历史上,孙权能称雄江东于一时,而南宋经过了好几代皇帝,竟没有出一个像孙权一样的人!所以,“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本是曹操的语言,现在由辛弃疾口中说出,却是代表了南宋人民要求奋发图强的时代的呼声。
这首词通篇三问三答,互相呼应,感叹雄壮,意境高远。它与稼轩同时期所作另一首登北固亭词《永遇乐》相比,一风格明快,一沉郁顿挫,同是怀古伤今,写法大异其趣,而都不失为千古绝唱,亦可见辛弃疾丰富多彩之大手笔也。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
——读姜夔《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首词写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词前的小序对写作时间、地点及写作动因均作了交代。姜夔因路过扬州,目睹了战争洗劫后扬州的萧条景象,抚今追昔,悲叹今日的荒凉,追忆昔日的繁华,发为吟咏,以寄托对扬州昔日繁华的怀念和对今日山河破碎的哀思。
这首词充分体现了作者认为的诗歌要“含蓄”和“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白石道人诗说》)的主张,也是历代词人抒发“黍离之悲”而富有余味的罕有佳作。词人“解鞍少驻”的扬州,位于淮水之南,是历史上令人神往的“名都”,“竹西佳处”是从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化出。竹西,亭名,在扬州东蜀岗上禅智寺前,风光优美。但经过金兵铁蹄蹂躏之后,如今是满目荒芜了。经过“胡马”破坏后的残痕,到处可见,词人用“以少总多”的手法,只摄取了两个镜头:“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青”和满城的“废池乔木”。“荞麦青青”使人联想到古代诗人反复咏叹的“彼黍离离”的诗句,并从“青青”所特有的一种凄艳色彩,增加青山故国之情。“废池”极见蹂躏之深,“乔木”寄托故园之恋。这种景物所引起的意绪,就是“犹厌言兵”。这里,作者使用了拟人化的手法,连“废池乔木”都在痛恨金人发动的这场不义战争,物犹如此,何况于人!
上片的结尾三句“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却又转换了一个画面,由所见转写所闻,气氛的渲染也更加浓烈。当日落黄昏之时,悠然而起的清角之声,打破了黄昏的沉寂,这是用音响来衬托寂静,更增萧条的意绪。“清角吹寒”四字,“寒”字下得很妙,寒意本来是天气给人的触觉感受,但作者不言天寒,而说“吹寒”,把角声的凄清与天气的寒冷联系在一起,把产生寒的自然方面的原因抽去,突出人为的感情色彩,似乎是角声把寒意吹散在这座空城里。
过片“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两句,衬托出扬州所遭受的破坏远远超出人的意料。“杜郎”,指杜牧。姜夔认为他具有极高的鉴赏能力和写作技巧。这句话的意思是,料想杜牧如今重来,看到古城的沧桑变化,也必定大吃一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引杜牧《赠别》诗中有“豆蔻梢头二月初”之语,以初春枝头的豆蔻花比喻美丽的少女。杜牧的另一首《遣怀》诗说:“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姜夔在这里所说的“豆蔻词工,青楼梦好”,是指杜牧的才华和作诗的表达能力而言。姜夔对这时复杂的情感,自己认为已经不能表达了,即使杜牧重来,也难以为他表达出来。姜夔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这场灾难,但心情同样是创巨痛深的。
夜晚,姜夔在月光下徘徊,“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二十四桥也见于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当年的明月夜,有多少人在桥上赏月,不时听到美人吹箫的声音,而今桥仍然存在,水中微波正环绕着月影荡漾,但冰冷的月亮却默默无声。还有谁来欣赏月光!多么寂寞的月亮!“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可怜桥边的红芍药,仍然每年盛开,还有谁来欣赏呢·多么寂寞的芍药!物尚如此,人何以堪,悲痛的心情又达到一个高潮。
这首词层次清晰,语意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作者作此词时,年仅二十几岁。此词一出,就被他的叔岳肖德藻(即千岩老人)称为有“黍离之悲”,是震古烁今的名篇。
后人点评
张炎《词源》卷下称姜白石等数家之词“格调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
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说:“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
关河无限清愁
——读岳珂《祝英台近》
淡烟横,层雾敛。胜概分雄占。月下鸣榔,风急怒涛豋。关河无限清愁,不堪临鉴。正霜鬓、秋风尘染。
漫登览。极目万里沙场,事业频看剑。古往今来,南北限天堑。倚楼谁弄新声,重城正掩。历历数、西州更点。
作者以寥寥七十余字,将夜登北固亭的所见、所闻、所为和所想刻画出来,直抒胸臆,堪称上品。
词的上片前两句“淡烟横,层雾敛”,词人夜登北固山,正值层雾逐渐敛尽的时候,天边淡烟一抹,作者首先想到的,“胜概分雄占”,是这里乃是英雄豪杰争雄之地。“月下鸣榔,风急怒涛豋”。此时恰有渔人鸣榔(用木条敲船,使鱼惊而入网),这是多少文人吟咏过的悠闲、超脱的声音,然而作者在听到鸣榔的同时,却更深切地感到了急风掀起的怒涛。“关河无限清愁,不堪临鉴。正霜鬓、秋风尘染”三句先说国家蒙耻,再说个人困顿,正是万般不得意的窘境。这种描写,使“不堪临鉴”的含义变得极为深广。
过片“漫登览”,接着“极目万里沙场”承“关河无限清愁”,说极目所见,已成战场。“事业频看剑”承“正霜鬓、秋风尘染”,既表示功业未成却已双鬓如霜,又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意思。“古往今来,南北限天堑”两句回到眼前,慨叹长江至今仍是阻隔南北的天堑。最后四句说一重重的城门都关闭了,除了远处楼上渺茫的歌声之外,到处是一片死寂,唯有西州更点,清晰可闻。在这里,词人通过写歌声,写更点将那种孤寂、凄清的感觉渲染得更为传神。由此,情与景的交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在这首词中,作者另辟蹊径,不管是情景、事件,还是感触,出现在作者笔下时,都只剩下了最关键的一些片断,词中虽没有交代这些意象的前因后果,但读者可以凭自己的经验去想象。读者想象力的调动,以及各句词之间关联词句的剔除,都保证了有限的篇幅浓缩了最广的内涵。
后人点评
杨慎《词品》卷五称其《祝英台近·北固亭》词云:“此词感慨忠愤,与辛幼安‘千古江山’一词相伯仲。”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
——读张炎《月下笛》
(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时寓居甬东积翠山舍。)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漫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
张绪,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这首词系张炎于元成宗大德二年(公元1298年)流离甬东(今浙江定海)时所作。南宋亡后的二十年来,他一直怀着深深的亡国隐痛飘零湖海、怆怀禾黍,吊古伤今,长歌当哭,把山残水剩之感,故国旧家之思寄托于辞章,本篇就很有代表性。
“孤云”,是词人的化身。孤云在诗词里喻人蕴含了特定的感伤。“清游渐远,故人何处”。漂泊的日子是那么凄凉,使人找不到方向。“故人何处?”这一声呼唤,将亡国之痛,身世之悲,一起倾诉出来。日间无法排解,夜里还形于梦寐。 “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梦中时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用连昌来指代南宋故宫,透出铜驼荆棘的意思。此时梦想中,宫中的柳树仿佛已衰残无几,非复当年意态。而最难堪的是,还听着萧萧的夜雨。萧萧夜雨袭来,令人不堪忍受。不期然从梦中醒来,却是在异乡夜里。灯光摇曳中,谁能和自己共话?心绪的悲凉令人凄然。
过片“张绪”,指词人以南齐张绪自况,以此比拟自己青年时的风度。但是此时的张绪也不像亡国前那样“风流可爱”,却是已衰落的蒲柳。“归何暮?”迟暮之年为何还不能回乡呢?“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勾起作者无端心事。西湖断桥边的鸥鹭已零落过半,却是旧侣凋残,前盟难践。
“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随之一转,“西州泪”取不忍重经旧地之意。张炎的亡国破家之痛,远过羊昙生死知遇之悲。“杜曲”,指高门大族聚居的地方;“人家”,指张炎自己的家。据记载,张炎家世显耀,祖父时家境显赫。但元兵入临安后,祖父被杀、家产被没,张炎心中留下了永远的创痛。家国之痛是忘不了的。煞尾又化用杜甫诗句,写道:“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赞扬隐居不仕自持高节的故人,借以自明心志。此词如杜鹃啼血、夜猿叫月,危弦苦调,令人凄绝,而篇终作孤傲清高的穿云裂竹之声,将全词格调进一步提高。
这首词是“遗民”张炎艺术风格的代表作。在抒发亡国之悲时,运用了较为深刻和曲折的笔法。用典贴切、想象丰富、含蓄深厚。词中把阴云般浮游无定的身世感慨,故交零落,故宫荒凉,故家残破的无限伤悼之情,以及对故国旧家的深切怀念,表现得十分曲折、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