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词人王沂孙那里,山已易主,但故国之意仍是扭不断的情结,就连新月也被词人赋予了这层含义。面对宗祖沉沦,今昔巨变之痛,词人借咏新月寄寓了对亡国的哀思。
上片以工笔刻画新月初上之境和人间拜月之情,再以缺月比拟嫦娥愁眉及夜幕帘钩,形象新丽、意境清奇而情思凄哀。“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冥”,由“渐”字领起,刻画初升的新月,烘托出一种清新轻柔的优美氛围。新月如佳人一抹淡淡的眉痕,悬挂柳梢之上。新月渐升,月色轻笼花丛,轻柔的月色像无力笼花,若有若无地穿流于花间,不断升腾仿佛分破了初罩大地的暮霭。三句充满新意地写出新月的独特韵致。对清新美妙的新月,生出团聚的祈望。接着,“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深深拜”三字,写出“团圆意”的殷切期望。但同赏者未归,词人不免顿生“相逢谁在香径”的怅惘,欣喜和祈望一瞬间蒙上了淡淡的哀愁,新月也染上凄清的色彩。由憧憬变为怅惘,不觉以离人之眼观月。纤纤新月好像尚未画好的美人蛾眉,想是月中嫦娥伤别离之故,借嫦娥之态托出“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自伤孤独之情。
“画眉未稳”应和“新痕”,紧扣“素娥”、“离恨”,由月及人,虚托出词人委婉曲折的情愫。“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由月中嫦娥的象外兴感折回新月。在无垠的夜空中,新月像银钩似的遥挂在夜空。夜空浩茫,新月何其小也。秋空之“冷”,新月之“小”使词人对新月的怜爱之情,具有一种幽渺的意蕴。
下片意转双关,引典设喻,以新月难圆寄寓金瓯难整的悲愤之情,又在反复感叹故国山河残破之余,对恢复故土仍寄予热望,表达了他的“一片热肠,无穷哀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千古盈亏休问”,一语括尽月亮与人世间盈亏往复的变化规律,暗含人世充满了生命短促,世事无常,兴亡盛衰不容人问的悲哀。“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用玉斧修月之事,表现出极为沉痛的回天无力复国无望的绝望和哀叹。“休问”、“慢磨玉斧”、“难补金镜”的决绝之语,表达一种极其绝痛、惶惑和悲哀的情感。涵包含着一种融历史透视和宇宙透视为一体的时间忧患意识。
“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总括历朝宋帝于池边赏月的盛事清景。寥寥几笔,写尽古今盛衰,今日已物是人非,情景凄凉之极。“故山夜永”,“夜永”托出残月黯淡之景,象征亡国之哀。漫漫长夜中,永久无尽地煎熬着亡国遗民的心灵。至此,已将词人的亡国哀伤写到极致。“试待他、窥户端正”,奇峰另起,见出沉郁顿挫之姿。“窥户端正”应上“团圆意”。故乡山河残破,设想他日月圆之时,“还老尽,桂花影”。桂花影,传说月中有桂树,这里指大地上的月光。月亮自是盈亏有恒,而大地山河不能恢复旧时清影,其执著缠绵地痛悼故国之情,千载之下,仍使人低回不已。
临宴题咏新月,是南宋文士的风雅习尚。赏月观月、因月感怀是贯穿全篇的线索。循着作者因新月而生的今昔纵横的意识情感流动轨迹,和新月相系的人情典事,寄托词人的怀国之情。
后人点评
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云:“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
望涓涓一水隐芙蓉
——读张炎《甘州》
望涓涓一水隐芙蓉,几被暮云遮。正凭高送目,西风断雁,残月平沙。未觉丹枫尽老,摇落已堪嗟。无避秋声处,愁满天涯。
一自盟鸥别后,甚酒瓢诗锦,轻误年华。料荷衣初暖,不忍负烟霞。记前度、剪灯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空山远,白云休赠,只赠梅花。
李筠房是南宋时期浙江湖州人,张炎的友人。宋时两人情趣相投,时常相聚,而宋亡国后两人天各一方。此词是张炎寄词隐遁山中的老友,以梅花互勉,共保岁零贞洁。
词的上片写登高望景并由此而生的思友及自伤之情。“望涓涓一水隐芙蓉,几被暮云遮”,写远望之景。水中的荷花被暮云所蔽,显得朦朦胧胧。句中用荷花隐含着对远处友人的思念,写出了词人望故人而不见的黯淡心情。“正凭高送目,西风断雁,残月平沙”,思念的心情使词人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所见的皆是寒风中的孤雁,残月下的沙滩。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云,“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其实江南的秋景并非如作者所描绘的那样萧飒、败落,但伤感的心情使词人在这一派秋光之中只见了尽老的丹枫,想到的只是无限的迟暮,蹉跎的岁月。所以才有“未觉丹枫尽老,摇落已堪嗟”之句。词人此时正当盛年,三十岁左右,但经历亡国家破之变后的心理也已使词人心感迟暮。“无避秋声处,愁满天涯”,一个“无避处”,一个“满天涯”,表明客观形势的险恶及主观感受的抑塞悲凄,自己无法摆脱压抑的感觉,只有将满腔愁绪寄予远在天涯的友人。
接下来,词的下片把满腔思愁寄予友人。“一自盟鸥别后,甚酒瓢诗锦,轻误年华”,自己在与友人分手后,却由于在赋诗饮酒中消磨时光,白白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年华。忏悔之情由此可见。“料荷衣初暖,不忍负烟霞”称赞李筠房在国破家亡之后,马上披上“荷衣”、陪伴“烟霞”,不作元朝之官,宁做大宋的遗民隐士。然而友人的音讯未通,只能是“料想”。“记前度、剪灯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这时只能以回忆以前共勉,苦盼再相逢之日。“空山远,白云休赠,只赠梅花。”“白云休赠”化用陶宏景《诏问山中何处所有赋诗以答》中“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只赠梅花”更是引用人所共知的“折梅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寄范晔》)。以梅花相赠,以梅花互勉,表达出词人不慕荣华、不畏冰霜的高洁品格。
张炎的词风舒畅,如白云舒卷,爽气贯中,有一种清空摇曳之感。总观全词,既不同于某些婉约词的柔美妩媚,又不同某些豪放词的生硬死板,而是在清空流转中寓有“波澜老成”之致,选词之精炼,选典之巧妙,又自然流露出“一气贯注”之妙,表现出作者词学深厚的功力。
后人点评
邓廷桢《双砚斋随笔》说其词“返虚入浑,不啻嚼蕊吹香”。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
——读张炎《解连环》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却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rěn rǎn)。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这首词是宋亡后之作,是一篇著名的咏物词。词咏孤雁,实则借孤雁寄托作者宋亡后的伤感,作者揉咏雁、怀人、自怜而为一,抒发了他的家国之痛,漂泊之苦,凄婉动人。
上片前三句写孤雁失群,“楚江空晚”,以困顿惆怅的情怀起笔,伴孤雁一起飞来。起句境界暗淡、空旷、寂寥、肃杀。楚江,指湖南。衡阳有回雁峰,又雁多经潇湘。潇湘、衡阳皆楚地。作者把雁置于这空阔的空间,不惟反衬雁之“孤”、“小”,且为全词定下低沉的基调。唯其“空”,才愈见离群雁之“孤”;唯其“晚”,才更显离群雁之“凄冷”:可谓景中含情。这特定的审美感受,却是通过自然而平常的四个字,由视觉贯通了读者的触觉来传达的,下笔不可谓不“空”。“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离群而“散”,已觉“恍然”,而“万里”,更足可悲,这怎能不使孤雁在“惊”悸之余感到“怅”然若失呢?仅一传神之“怅”字,写事更写情,它把“离”前之可恋,“离”时之痛苦,“离”后之茫然的复杂感情,曲折婉转地表达出来了。这三句写出了孤雁之遭际,使人意识到了作者心绪之凄惨。南宋末年,国势垂危,生于此时的词人,对于时局深感无能为力,不胜忧愤,只好借物抒怀以寄托一腔幽怨。
既离群万里,则渺渺天地间唯一孤雁而已,自顾其影则不免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感,故只有另寻栖身之所,“自顾影,却下寒塘”正是这种孤栖自爱神态的写照。顾影,表示深自珍惜。特别是一“欲”字,更是对这种想下未下、犹豫迟疑的神态的深刻把握和维妙维肖的刻画。“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在惊魂未定之际,目光所到之处,只有寒水暮天相接,漠漠荒沙、瑟瑟衰草,依然荒寥而已。来亦孤单,去也孤单,只好徘徊顾影,使人进一步体味它的孤独。“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两句,是写雁群飞行,排成一或人字,孤雁单飞排不成字,故说写不成书信,只能成一点,带回一点相思。从而巧妙地表达出遗民对前朝的思念。古人常以雁为传书使者。“只寄得、相思一点”,激起人们多少相思之苦与家国之苦,已无从分辨。“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这是为雁立传,可以看到作者思想轮廓。表面上是说孤雁误了寄书和苏武托雁寄书的心事。“残毡拥雪”,用苏武“武卧啮雪,与旃(毡)毛并咽之,数日不死”事表达心声。
换头承前,因“离群万里”,故“谁怜旅愁荏苒”。“荏苒”表达迁延的意思。在形容时间光阴之绵长的“荏苒”前面冠以“旅愁”,其旅途之劳顿和愁之绵绵可知,且作者并不正面说此愁无人怜而以反问出之曰“谁怜”,除更觉情切动人外,已微透“怨”的消息,故下面紧接写道:“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说长门夜悄与锦筝弹怨,典出汉武帝陈皇后罢退长门宫故事。“长门”所“弹”者,昔陈皇后之“怨”;而筝柱斜列如雁行,故在此又是孤雁之“怨”。“谩”字,极度渲染孤雁的哀怨。作者以“浑化无迹”之笔,借陈皇后之事,将人、雁之“怨”一起写出,从而抒发了自己亡国之思、家破之愁无人可告亦无人怜之的一片愁怨之情。
孤雁之哀愁既无人可告,那么雁之凝盼思归的急切心情是可以想见的。它多么盼望自己早一天飞到同伴身旁啊!可它不说自己身落寒塘之实境,却首先代同伴着想:“想伴侣、犹宿芦花”,不说眼前自己思念同伴之实情,却透过一层,言伙伴曾念自己在来年春前“去程应转”。伙伴们春天到来之前,应该回北方去了。这又是化实为虚,虚中有实,虚实相生,既婉转又空灵,它比正面诉说更能见孤雁之一往情深。“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随即是个缥缈的幸福的设想。玉关春雨,北地黄昏,却是将怎样和旅伴们重见呢?“怕”字含意深微。孤雁由“离群”之“怅”而生“谁怜”之“怨”,又由“怨”而生“暮雨”中之“呼”,从“呼”又生“怕”:是怕见同伴于忽然之间,“怕”自己不胜那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喜悦和幸福潮流的冲击。一个“怕”字,生动而逼真地刻画出雁经过长途跋涉,备尝离群之苦后幻想自己即将在“蓦然”间重见同伴时那种喜悦、激动而又有些不安、焦躁的复杂矛盾心理。至此,孤雁之情已至深至切似乎无法再写,但作者意犹未尽,再次从虚处下笔,进一步替孤雁设想:“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长期的期待与渴望,一旦相见期近,反怕春期之骤至。从用意上看,此两句实承以上而来。即如上所述,孤雁之愁已至浓至厚,无法解脱,其望归思伴之情已至深至切,无以复加,但退一步说,即使雁之愿望无法实现,它也绝不愿像在春日融融中翩翩归来的“双燕”(暗指归附元朝者)一样,寄人檐下,以博主人一笑,从而表现出雁之孤高自傲的情怀,使其形象得到了升华。而在这空灵蕴藉中,作者不愿事奉新朝的心迹也得到含蓄而委婉的表露。这在情感上,表现为异军突起;在格调上,则表现为某种程度的峭拔。
词人刻画孤雁的形象妙肖传神,在咏物的方法上,紧扣一“孤”字展开描写,烘托渲染,以物喻人,将咏物与抒情合而为一,通过对孤雁的描绘,把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感尽蕴含在对孤雁这一形象的描绘中。全词多处用典,堪称咏雁佳句。
后人点评
孔行素《至正直记》载:“张炎尝赋孤雁词,有云‘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人皆称之曰张孤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