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生春色谁为主
——读林逋《点绛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这首《点绛唇》是咏草的杰作,以拟人手法,写得情思绵绵,凄楚哀婉。其笔触清新空灵,物中见情,寄寓深意。语言美,意境更美,为历代读者称颂。
金谷,即金谷园,指西晋富豪石崇为宠妾绿珠在洛阳建造的一座奢华的别墅。石崇《金谷诗序》里说,征西将军祭酒王诩回长安时,他曾在金谷涧为其饯行。所以后来南朝江淹的《别赋》中就有“送客金谷”之说,成了典故。
上片起手,“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一个问句,抒发出了人既去,园无主,草木无情,依旧年复一年逢春而生的境况。金谷园曾经是锦绣繁华的丽园,如今已是杂树横空、蔓草遍地了。写春色用“乱生”两字,可见荒芜之状,其意味,与杜牧《金谷园》诗中的“流水无情草自春”相近。“谁为主”之问,除点明园的荒凉无主外,还蕴含着作者对人世沧桑、繁华富贵如过眼烟云之慨叹。
上片结尾两句“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写在细雨中,无主荒园春色凋零,绚烂的花朵已纷纷坠落,连枝头稀疏的余花,也随蒙蒙细雨而去。“满地和烟雨”,境界阔大而情调哀伤,虽从雨中落花着笔,却包含着草盛人稀之意。眼看“匆匆春又归去”,词人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惆怅情怀。
过片两句“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直写离情。长亭,亦称十里长亭,是陆上的送别之所。古代驿站路上约隔十里设一长亭,五里设一短亭,供游人休息和送别。后来“长亭”成为送别地的代名词。古人为亲人送行,常长亭设宴饯别,吟咏留赠。此时别意绵绵,难舍难分,直到太阳西下……词人正是抓住了黯然销魂的时刻,摄下了这幅长亭送别的画面。
结拍三句“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活用《楚辞》意,是全词之主旨。“王孙”本是古代对贵族公子的尊称,后来诗词中,往往代指出门远游之人。凝望着亲人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了,唯见茂盛的春草通往四方之路,茫茫无涯。正如李煜《清平乐》词所说:“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熔咏物与抒情于一炉,凄迷柔美的物象中寄寓惆怅伤春之情,渲染出绵绵不尽的离愁。
林逋书法《自书诗》后人点评
薛砺若在《宋词通论》中说,林逋的《点绛唇》为词中咏草的杰作,语境极冷绝凄楚,与欧阳修的《少年游》,梅尧臣的《苏幕遮》,都为咏春草的绝唱。
落尽梨花春又了
——读梅尧臣《苏幕遮·草》
露堤平,烟墅杳(yǎo)。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sū)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雨后天晓,露烟凄迷,芳草如茵,嫩色相照。梅尧臣这首咏草词,以拟人化手法,委婉地描绘了春草的形象和特色。意新语工,为前人所未道者。
宋沈义父《乐府指迷》云:“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这首咏草词虽不着一“草”字,却用环境、形象、神态的描绘,将春草写得形神俱备。
上片以绮丽之笔,突出雨后青草之美。起首两句“露堤平,烟墅杳”,写长堤上绿草平整、露光闪烁;远处的别墅在如烟绿草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接下来“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总写芳草萋萋。“雨后江天晓”,是用特定的最佳环境来点染春草的精神,通过雨后万物澄澈、江天开阔的明媚物象,活画出浓郁的春意和蓬勃的生机,为下文“少年”的出场作铺垫。“独有庾郎年最少”三句,由物及人,由景入意。“庾郎”本指庾信。庾信是南朝梁代文士,使魏被留,被迫仕于北朝。庾信留魏时已经四十二岁,当然不能算“年最少”,但他得名甚早,“年十五,侍梁东宫讲读”(《庾开府集序》)。这里借指一般离乡宦游的才子。“窣地春袍”,指踏上仕途,穿起拂地的青色章服。宋代六、七品服绿,八、九品服青。刚释褐入仕的年轻官员,一般都是穿青袍。“春袍”用在这里主要是形容宦游少年的英俊风貌。“嫩色宜相照”,指嫩绿的草色与袍色互相辉映,显得十分相宜。以上,作者描摹出春草的芊绵可爱,用遍地春草映衬出宦游少年的春风得意。
下片以凄迷之调,突出青草有情,转而抒写宦游少年春尽思归的情怀。过片二句“接长亭,迷远道”,化用李白《菩萨蛮》词末二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之意。接下来两句,“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词人流露出对宦海浮沉的厌倦,用自怨自艾的语调表达了强烈的归思。“落尽梨花春又了”,以自然界春色的匆匆归去,暗示自己仕途上的春天正消逝。结拍两句,“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老”字与上片“嫩”字遥相呼应,于春草的由“嫩”变“老”之中,渲染了残春的迟暮景象,暗寓伤春之意。而这也正好是词人嗟老、倦游心情的深刻写照。
全词意境幽美,极有韵味。
后人点评
《能改斋漫录》卷十七:梅圣俞在欧阳公座,有以林逋草词“金谷年年,乱生青草谁为主”为美者。圣俞因别为《苏幕遮》一阕云云。欧公击节赏之。
锁离愁、连绵无际
——读韩缜《凤箫吟》
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长行长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喜游醉眼,莫负青春。
此词借咏芳草以寄托别离情绪。全词以芳草为中心,尽管字面上没有“草”的字眼,而“连绵无际”、“陌上”、“珠露”、“长亭”、“王孙”、“池塘”、“绿妒”、“香茵”、“芳意”、“绿野”等词,无一不写草,离情也由芳草带出。词中表现上用了正比和反比手法,即描写芳草越繁华茂盛,带出的离愁越浓越沉重;描写芳草越生机勃勃,反映主人公的心绪越萧瑟悲凉。
起首二句“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先从游子远归即赋别离说起。春风如醉,香气似熏;陌上相会,情意绵绵,此处系用江淹《别赋》句意:“闺中风暖,陌上草熏。”遗憾的是游子来去匆匆,才相会又将赋别离,惜别者的眼中,那连绵不断的碧草,似乎深锁着无限离愁,使人触景伤情。接着“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三句,形容游子归来以后旋即匆匆离去。这里主要点出深闺思妇垂泪泣送的形象,同时还体现出露滴如珠泪的碧草之神——真是深闺念远,可以说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了。此处用拟人手法将碧草化作多情之人,亦似为离别而垂泣,如此一来化静为动,增添了伤离的黯然气氛。
接着,镜头从深闺转到旅途中的游子经历。“长行长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他行行重行行,不见伊人倩影,但见遍地芳草,远接重重云水,这里以云水衬出春野绿意。一“孤”字暗示了睹草思人的情怀。下面随即折回描写思妇形象,“但望极”两句,是写她独上危楼、极目天际,但见一片碧色,却望不到游子的身影。此处即用“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句意,道出了思妇空自怅望的别恨。
下片三句,“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词人忆及昔日同游池畔,记得那时她姗姗而行,罗裙轻拂,使绿草也不禁生妒;这是反用牛希济“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词意,以绿草妒忌罗裙之碧色,来衬托出伊人之明媚可爱,从而由草及人,更增添了对她的怀念之情。句中不仅深有沧桑之感,而且也没有离题。“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三句,仍是回忆。“恁时”即“那时”,连上“曾行处、绿妒轻裙”时事。他轻携素手,絮飞花乱的暮春季节里,漫步于如茵绿草之间,是何等幸福美妙。思及当年,兼眼前的如茵绿草,使作者兴起无限感喟。“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这两句源自刘希夷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指时光流逝,人事已非,相逢不知何日。自己年华已经渐老,只有芳草却是春风吹过而新绿又生。结尾“遍绿野,喜游醉眼,莫负青春”,则是呼应上文,愿人们无须触景伤情,当春回大地、绿满田野之时,须得放怀宴游,不要辜负了青春好时光。
这首词颇具空灵之美。全词妙用拟人手法,把点点离愁都化作可感之物。
似花还似非花
——读苏轼《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是一首非常有名的咏物词。章质夫,福建蒲城人,是苏轼的同僚和好友。他作有咏杨花的《水龙吟》。苏轼的这一首是次韵之作。依照别人词的原韵,作词答和,连词序也相同的叫“次韵”或“步韵”。苏轼在一封给章质夫的信中说:“《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云,亦告以不示人也。”
这首词大约作于宋神宗元祐四年(1081)春,时为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第二年。它是苏轼婉约词中的经典之作。话说,章质夫的柳花词已经以其摹写物态的精妙成为一时传诵的名作。步韵填词,从形式到内容,必然受到原唱的约束和限制,尤其是在原唱已经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平的情况下,和韵要超越原唱实属不易。苏轼却举重若轻,不仅写出了杨花的形、神,而且采用拟人的艺术手法,把咏物与写人巧妙地结合起来;将物性与人情毫无痕迹地融在一起,真正做到了“借物以寓性情”,“即物即人,两不能别”。全词写得声韵谐婉,情调幽怨缠绵。此词一出,赞誉不绝,名声很快超过章的原作,成为咏物词史上“压倒古今”的名作。
这首词的上片是以人状物,虽然是在咏柳絮,却叫人难分词人是在写柳絮还是写思妇。柳絮与思妇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貌似神合的境界。提首两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开头一韵,非同凡响,道出了杨花的性质和际遇。为什么说“似花还似非花”呢?因为杨花即柳絮,柳絮像花又毕竟不是花。艺术手法上显得很“抽象”,但仔细品味琢磨,这“抽象”超出了具体形象,一语道出了柳絮的性质。“也无人惜从教坠”,则言其际遇之苦,没有人怜惜这像花又毕竟不是花的柳絮,只有任其坠落,随风而去。“无人惜”是诗人言其飘零无着、不被人爱怜的际遇,也正说明了唯独诗人惜之。一个“惜”字,实在是全篇之“眼”,妙不可言。“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这一韵承接上一韵中的“坠”字展开,赋予柳絮以人的性情。“抛家傍路”说杨花的飘忽无着,仔细思量,那柳絮坠离枝头,“抛家”而去,不是很无情吗?可是柳絮“傍路”飘零,却又依依难舍,恋“家”之情跃然纸上。“有思”言其不忍离别的愁思和痛苦。其实,这是诗人的想象,“思量”是“惜”的进一步的深入,使杨花飘忽不定的形态具有了人的情感。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这一韵承接上一韵的“有思”,采用拟人的手法,把杨花比喻为一个思亲少妇,将“有思”具体化、形象化,活脱脱地展示出她的完整形象。这里,“有思”成为思亲少妇的“愁思”。因“愁思”而“萦损柔肠”,因“愁”而“柔”,因“柔”而“损”,“愁思”煎熬则“困”,“困”则“娇眼”“欲开还闭”。思亲少妇的情态被诗人描写、刻画得极其细腻,从而把柳絮随风而坠、时起时落、飘忽迷离、勾魂摄魄的形态,生动地呈现出来,真乃神来之笔。“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那么少妇为何而思?上片的最后一韵作了回答:她在思念远方的夫婿。这一韵化用了“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过辽西”的诗意。“梦随风万里”既写少妇之梦,又关合柳絮飘忽迷离,轻盈若梦。愁中入梦,梦里与远在万里的君郎相逢,却被莺儿的啼声惊醒,怎不让人愁更愁?!
词的下片与上片相呼应主要是写柳絮的归宿,感情色彩更加浓厚。“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在上片的情绪基础上直抒胸臆,“愁”化作“恨”,倾注惜春之情,也是在更深的层次上写柳絮“也无人教坠”的际遇。表面上看,因为柳絮像花又毕竟不是花,所以不必去“恨”,应该“恨”的是西园遍地落英,“零落成泥碾作尘”,春去无奈,最可怜惜。然而,细细斟酌,“落红难缀”更反衬出柳絮的“无人惜”的遭际,诗人用这种手法进一步写出了对柳絮独“惜”的情愫。“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拂晓的一场春雨过后,那随风飘舞、“抛家傍路”却“无人惜”的柳絮上哪儿去了呢,为何无踪无影,荡然无存了?“一池萍碎”即是回答。原来那沸沸扬扬,满天的飞絮都化作了水上的浮萍。这里,“遗踪何在”是问题,“一池萍碎”是结果,而“晓来雨过”是柳絮化为浮萍的客观条件。柳絮化为了浮萍,用现在的科学观点来看,是不可能的。但诗人“惜”柳絮又不忍看到它凭空消逝的伤感却得到慰藉。
接下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从柳絮的“遗踪”荡然无存生发,以简洁洗练的句子写出了春光易逝的伤感。虽然花落无情,好景不长,然而春去有“归”:一部分归为尘土,一部分归为流水。即使如此,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柳絮不复存在,大好的春光也随着柳絮的消失一去不复返了。“惜”柳絮,进而“惜”春光,诗人的情感袒露无遗。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最后一韵,是具有归结性的震撼全篇的点睛之笔。那沸沸扬扬,飘忽迷离的柳絮在诗人的眼里竟然“点点是离人泪”。这一韵照应了上阕“思妇”“愁思”的描写,比喻新奇脱俗,想象大胆夸张,感情深挚饱满,笔墨酣畅淋漓,蕴意回味无穷,真是妙笔神功。
后人点评
王国维《人间词话》: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
朱弁《曲洧旧闻》:章质夫杨花词,命意用事,潇洒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反觉章词有织绣工夫。
魏庆之《诗人玉屑》:章质夫咏杨花词,东坡和之,晁叔用以为:“东坡如王嫱、西施,净洗脚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哉!”是则然也。余以为质夫词中所谓“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东坡所和虽高,恐未能及,诗人议论不公如此。
寂寞沙洲冷
——读苏轼《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借月夜孤鸿这一形象托物寓怀,表达了词人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心境。作者“以性灵咏物语”,取神题外,意中设境,托物寓人;对孤鸿和月夜环境背景的描写中,选景叙事均简约凝练,空灵飞动,含蓄蕴藉,生动传神,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上片前两句“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营造了一个夜深人静、月挂疏桐的孤寂氛围,为幽人、孤鸿的出场作铺垫。“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先是点出一位独来独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形象,随即轻灵飞动地由“幽人”而孤鸿,使这两个意象产生对应和契合,让人联想到:“幽人”那孤高的心境,不正像缥缈若仙的孤鸿之影吗?这两句,既是实写,又通过人、鸟形象的对应、嫁接,极富象征意味和诗意之美地强化了“幽人”的超凡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