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写下一句“放花无语对斜晖”,真是神来之笔。因为一般人写到对花爱赏多只不过是“看花”、“插花”、“折花”、“簪花”,都是把对花的爱赏之情,变成了带有某种目的性的一种理性之处理了。而从“手捻花枝”,接以“放花无语”,又对“斜晖”,委婉含蓄,哀怨动人。全词充分体现了少游词出于心性之本质的纤柔婉约的特点。主人公信手捻着花枝儿,一会儿又放下花枝,默默无语上视天空,弄晴的小雨也不下了,只见远处一道残阳从云缝露出来,把霞辉洒在她满是愁容的脸上。她心中的“恨”有谁能理解呢?
秦观这首词所写从“手捻花枝”到“放花无语”,是如此自然,如此无意,如此不自觉,更如此不自禁,而全出于内心中一种敏锐深微的感动。当其“捻”着花枝时,其爱花是何等深情,当其“放”却花枝时,其惜花又是何等无奈。而“放花”之下,乃继之以“无语”,正是因为此种深微细致的由爱花惜花而引起的内心中的一种幽微的感动,原不是粗糙的语言所能够表达的。而又继之以“对斜晖”三个字,便更增加了一种伤春无奈之情。“放花无语对斜晖”,七个字中只是极为含蓄地写了一个“放花无语”的轻微动作,和“对斜晖”的凝立姿态,却隐然有一缕极深幽的哀感袭人而来。所以继之以“此恨谁知”,才会使读者感到其中之心果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幽微之深恨。诚然,词人没有写她“恨”什么。但从词人给我们描绘的这幅春归图里,分明看见她面对春归景色,正在慨叹春光易逝人易老,感伤人生离多聚少,青春白白流逝。
全词蕴藉含蓄,寄情悠远。真是意蕴言中,韵流弦外,具有言尽而意无穷的余味。
暖絮乱红,也知人春愁无力
——读李甲《帝台春》
芳草碧色,萋萋遍南陌。暖絮乱红,也知人春愁无力。忆得盈盈恰翠侣,共携赏、凤城寒食。到今来,海角逢春,天涯为客。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谩伫立、遍倚危阑,尽黄昏,也只是、暮云凝碧。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还问鳞鸿,试重寻消息。
这是一首伤春词,写天涯倦客春日依阑怀人之情。词人漂泊遥远异地,突然看到一片春色,不禁忆起过去曾发生过的令人难忘的春梦往事,尽管已时过境迁,但衷情难忘,春梦常伴在自己的生活中。
词的上片写海角春愁。“芳草碧色,萋萋遍南陌”,起笔不凡,为写春愁作了有力的烘托、渲染。“芳草”即芳春时节原野上的野草。诗人词客常以草喻离情。如李煜《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里是用“芳草碧色”,写春意之浓;写萋萋芳草,绿遍南野,喻春愁之深。接着“暖絮乱红,也知人春愁无力”二句,写絮飞花落,惹人愁思。“暖絮”,写杨花的轻飞,“乱红”,惜落花的飘零。这些都无力自主,均随暮春之风摆弄。“无力”两字双关,既状人之恹恹愁情态,也写花絮飘坠时轻柔形象,似亦知人之懒乏无力而有意相陪者,情思深婉。这样写不仅摒弃了落花柳絮引人愁的老套,而且写出物我同感的效果。
“忆得盈盈恰翠侣,共携赏、凤城寒食”二句转入回忆,写往日的欢娱。凤城即京城。北宋汴京寒食清明节日,“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东京梦华录》卷七)“拾翠侣”本于曹植《洛神赋》:“尔乃众灵(神)杂,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这里是指一同游春的一位舞女,“盈盈”是说她的风姿仪态美好。寒食清明节日,携手共赏凤城春色,是多么令人神往。这两句只说得一件事,而诸般风流缱绻,已在言外。
上片结末三句,“到今来,海角逢春,天涯为客”,词意陡转,写如今这一切像春梦般地烟消云散了,由美好的回忆跌落到孤独惆怅的现实生活中来,仍接应“春愁”。一样逢春,不同滋味,对比强烈。词之上片,采用忆昔比今的手法,道出了春愁生发的原因。
下片写依栏盼音。过片四句“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写“倦客”的情状。愁情刚刚释去,可又像乱麻似的织成一片愁网。眼泪才暗暗拭去,却又偷偷地流下来。此十二字四句,散则为四韵,合则为两组,总之为一意,以言愁不可解,悲不可遏,下字既精炼,又绵密。
接下来三句:“谩伫立、遍倚危阑,尽黄昏,也只是暮云凝碧”,即空自倚遍危栏,向意中人所在方向凝望,尽管磨蹭到天已黄昏,但展现眼前的也只是凝睇碧空的暮云朵朵,佳人仍不见到来。“暮云凝碧”,用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而隐含其下句“佳人殊未来”。然而这不是有约而不来,也不是知其所盼其或来而竟无有。
两人的关系是已经离绝了的,所谓“拼则而今已拼了”,自己何尝不知道;之所以仍痴痴远望着,是又所谓“忘则怎生便忘得”也。两句中有多少追思,深悔,失落感,牵惹意,“暮云凝碧”这样典雅的句子之后,出此又白又浅的语言表述之,而又觉其甚为和谐,才人笔下,竟无所不可。
词末“又还问鳞鸿,试重寻消息”两句,写“倦客”的希望。既不能忘记,便再问鱼雁传书,试着再寻佳人的消息。全词思如流水,至此水到渠成,符合人物感情发展的逻辑,使全词情节上又进了一步。
后人点评
明人潘游龙《古今诗余醉》云:“‘拚则’二句,词意极浅,正未许浅人解得。”
今春不减前春恨
——读赵令畤《蝶恋花》
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
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这是一首伤春怀人之作。词中以惜花托出别恨,以暮色渲染愁苦,情景交融,细腻地营造出清丽哀愁的词境。
词的上片描写暮春景象,惜花伤春的感情中织入相思别怨,语婉而层深。起首三句描绘春深花落景象。“卷絮风头寒欲尽”,昔人多以飞絮落花作为寒意将尽的晚春季节的特色,如“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落红铺径水平池”等。接下来“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进一步形象地刻绘了花儿的飘谢,斜风过处,但见落英缤纷,清芬沁人。这些虽说是写晚春景色,而惜春之意也蕴含其中。
“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这两句源自张先《青门引》词:“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转而直接抒情,情感的内涵由惜春转向怀人,并通过以酒遣愁的细节强化这种情感。“又添”两字,加强语气,径直道出因怀人而中酒频仍。“不减”两字,作一回旋。虽说所思远道,只能以酒消愁,而离恨却并不因为分别时间久长而稍有减退。这样,语气更显得委婉,而语意也深入了一层。
词的下片,极言得不到信息的失望。过片三句“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极写孤独之感,因音讯断绝而更增暮愁,不惟无人可问,连蝴蝶儿、黄莺儿也都飞往别处,只剩下自己独倚高楼,凝望碧水。小晏《留春令》曰:“别浦高楼曾漫倚,对江南千里。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前者以碧水兴起双鱼,引出倚楼盼望来书而终归失望之情;后者从流水声中联想当年倚楼怀人泪滴入水的景象。一是盼而不得,一为忆而弥悲,都能表达出真挚的情意。
晚春昼景已使人忧愁万端,末两句更以含蓄的笔触表现怕黄昏又近的难耐之情,沁人心脾。“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横波”,指目。“秋一寸”,也指目,李贺诗有“一双瞳人剪秋水”之句。“恼乱”犹言缭乱,黄昏景色缭乱她的眼目,更触动了她的愁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眼见白昼将尽,长夜即至,送春滋味,念远情怀,此处不说愁恨而愁恨自见。
后人点评
王灼《碧鸡漫志》云:“赵德麟、李方叔皆东坡客,其气味殊不近,赵婉而李俊,各有所长。”
沈际飞云:“斜阳目,各有其境,不必相同。一云‘却照深深院’,一云‘只送平波远’,一云‘只与黄昏近’,句句沁入毛孔皆透。”
沈雄《古今词话》特别称赏“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二句,引黄庭坚“好词惟取陡健圆转”语,评此二句为“陡健圆转之榜样”。
物是人非事事休
——读李清照《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zé měng)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首词是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词人避难浙江金华时所作。当年她五十三岁,国破家亡,丈夫已逝,文物散尽,自己也流离异乡,无依无靠,所以词情极其悲苦。
上片既极言眼前景色之不堪、心情之凄楚。首句写当前所见,本是风狂花尽,一片凄清,但却避免了从正面描写风之狂暴、花之狼藉,只用“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来表明这一场小小灾难的后果,出笔极为蕴藉。不但点出此前风吹雨打、落红成阵的情景,又绘出现今雨过天晴,落花已化为尘土的韵味;既写出了作者雨天不得出外的苦闷,又写出了她惜春自伤的感慨,真可谓意味无穷尽。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由含蓄而转为纵笔直写,点明一切悲苦,由来都是“物是人非”。而这种“物是人非”,又绝不是偶然的、个别的、轻微的变化,而是一种极为广泛的、剧烈的、带有根本性的、重大的变化,无穷的事情、无尽的痛苦,都在其中,故以“事事休”概括。这真是“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所以正要想说,眼泪已经直流了。前两句,含蓄;后两句,真率。含蓄,是由于此情无处可诉;真率,则由于虽明知无处可诉,而仍然不得不诉。故似若相反,而实则相成。
词的下半阕着重挖掘内心感情。词人首先连用了“闻说”、“也拟”、“只恐”三组虚字,作为起伏转折的契机,一波三折,感人至深。第一句“闻说双溪春正好”陡然一扬,词人刚刚还流泪,可是一听说金华郊外的双溪春光明媚、游人如织,她这个平日喜爱游览的人遂起出游之兴,“也拟泛轻舟”了。“春尚好”、“泛轻舟”措词轻松,节奏明快,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词人一刹那间的喜悦心情。而“泛轻舟”之前着“也拟”两字,更显得婉曲低回,说明词人出游之兴是一时所起,并不十分强烈。“轻舟”一词为下文的愁重作了很好的铺垫和烘托,至“只恐”以下两句,则是铺足之后来一个猛烈的跌宕,使感情显得无比深沉。
这首词艺术表现上的突出特点是巧妙运用多种修辞手法,词人写出“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佳句,自铸新辞,用得自然妥帖,不着痕迹。它承上句“轻舟”而来,而“轻舟”又是承“双溪”而来,寓情于景,浑然天成,构成了完整的意境。
后人点评
王士稹《花草蒙拾》云:“‘载不动许多愁’与‘载取暮愁归去’、‘只载一船离恨向两州’,正可互观。”
《唐宋词百首详释》:全词婉转哀啼,令人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本非悼亡,而实悼亡,妇人悼亡,此当为千古绝唱。
王方俊《唐宋词赏析》:本词感情深切真挚,构思新颖巧妙,语言浅近而含蓄深沉,无论是直抒愁苦之情或细写内心的微妙变化,都很生动感人。
把酒送春春不语
——读朱淑真《蝶恋花》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欲下潇潇雨。
这是一首惜春词。宋代有不少“惜春”词,大多抒发作者的惋惜之情,而在这首词里,女词人朱淑真通过丰富的想象力和贴切的拟人手法,将暮春景色表现得委婉多姿、细腻动人,显出它自己独有的艺术特色。
上片抒发对春的眷恋之情。“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三句,描绘了垂杨的绿姿。为什么借它来表现惜春之情呢?主要利用那柔细如丝缕的枝条似乎可以系住事物的联想。“少住春还去”,在作者的想象中,那打算系住春天的柳条没有达到目的,它只把春天从二月拖到三月末,春天经过短暂的逗留,还是决然离去了。
“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两句,对暮春景物作了进一层的描写。柳絮是暮春最鲜明的特征之一,大多同残春联系在一起,作者却独出心裁,把天空随风飘舞的柳絮,描写为似乎要尾随春天归去,去探看春的去处,把它找回来。这种“随春”的写法,显得更有迂曲之趣。句中用“犹自”把“系春”同“随春”联系起来,造成了似乎是垂杨为了留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艺术效果。
下片描绘暮春景致,抒发伤春感怀。像飞絮一样,哀鸣的杜宇(杜鹃鸟)也似看作是残春的标志。“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春残时节,花落草长,山野一片碧绿。远望着这暮春的山野,听到传来的杜鹃鸟的凄厉叫声,词人在想:杜鹃即使(便做)无情,也为“春去”而愁苦,因而发出同情的哀鸣,词人通过这摇曳生姿的一笔,借杜宇点出人意的愁苦,这就把上片中处于“幕后”的主人公引向台前。在上片,仅仅从“楼外”两个字,感觉到她向楼内张望;从“系春”、“随春”,意识到是她在驰骋想象,主人公的惜春之情完全是靠垂杨和柳絮表现出来的。现在则由侧面烘托转向正面描写。“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系春既不可能,随春又无结果,主人公看到的只是暮春的碧野,听到的又是宣告春去的鸟鸣,于是她只好无可奈何地“送春”了,而春却没有回答,她看到的只是在黄昏中忽然下起的潇潇细雨。这写法同王灼的“试来把酒留春住,问春无语,帘卷西山雨”(《点绛唇》)相似,不过把暮雨同送春紧密相连,更耐人寻味:这雨是春漠然而去的步履声呢,还是春不得不去而洒下的惜别之泪呢?
全词意境清幽,抒情委婉,带有凄忱的情味,这大概和词人的身世有关。
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
——读辛弃疾《祝英台近》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唤、流莺声住?
鬓边觑(qù)。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清陈廷焯认为,“稼轩最不工绮语”,然而这首抒发闺中少妇惜春怀人的缠绵悱恻之情的《祝英台近·晚春》,却写得词丽情柔,妩媚风流,与作者平日里纵横郁勃的豪放风格迥然不同。
上片头三句,“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巧妙地化用了前人的诗意,追忆与恋人送别时的眷眷深情。“宝钗分”,前人以分钗作为分别留赠的信物;“桃叶渡”,指送别之地;“烟柳暗南浦”,渲染了暮春时节送别,埠头烟柳迷蒙之景。三句中连用了三个有关送别的典故,最后融会成一幅情致缠绵的离别图景,烘托出作者凄苦怅惘的心境。接着,“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唤、流莺声住?”自从与亲人分别之后,遭遇了横雨狂风,乱红离披,为此怕上层楼,不忍心再目睹那场景。伤心春去,片片落红乱飞,都无人管束得住,用一个“都”字对“无人”作了强调。江南三月,群莺乱飞,人们感到莺啼预示春将归去,所以寇准说“春色将阑,莺声渐老”(《踏莎行》)。更有谁能来劝止喻示春去的莺声呢?“都无人管”与“更谁唤”,进一步抒发了怨春怀人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