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点评
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评此词曰:“‘三月暮’点季节,‘风雨’点气候,‘黄昏’点时刻,三层渲染,才逼出‘无计’句来。”
王又华在《古今词论》中引清人毛先舒评曰:“‘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
衾凤冷,枕鸳孤
——读晏几道《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侍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阮郎归》,词调名,始见于李煜词。《神仙记》载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留住半年,思归甚苦。即归则乡邑零落,已经十世。曲名本此,故作凄音。又名《碧桃春》《醉桃源》等。
黄庭坚《小山词序》说晏几道有“四痴”,第四痴中“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对待朋友如此,对待情人亦复如此。本词就写出尽管情人负心,改变了初衷,作者虽然恨人情淡薄,却依旧独抱痴情、自守寂寞。作者在词中运用层层开剥的手法,把人物面对的情感矛盾逐步推上尖端,推向绝境,从而展示了人生当中不可解脱的一种深沉的痛苦。
上片起首两句“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将物与人比照起来写,意谓往昔所用香粉虽给人以残旧之感,但物仍故物,香犹故香,而离去之人的感情,却经不起空间与时间考验,逐渐淡薄,今不如昔了。上片歇拍两句,“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是上两句的补充和延伸,举出人不如物、今不如昔的事实,那就是行人春天初去时还有几行书信寄来,到了秋天,书信越来越稀少了。上片四句,即物思人,感昔伤今,抒写了女主人公对行者薄情的满腔怨恨。
词的下片转而叙述女主人公夜间的愁思,抒写其处境的凄凉、相思的痛苦。过片“衾凤冷,枕鸳孤”两句,写词中人的情感体验,赋予客观的物象——衾与枕以女主人公清冷、孤寂的主观情感,将女主人公的内心感受渲染得淋漓尽致。这里写衾与枕而着眼于凤与鸳,还有其象征意义,是词中人因见衾、枕上绣的凤凰、鸳鸯而想到情侣的分离,以凤凰失侣、鸳鸯成单,来暗示自己的处境已经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愁肠侍酒舒”一句,是其人在愁肠百结之际希冀在酒醉中求得暂时的解脱,这是她可能找到的唯一消愁的办法。但这里只说“侍酒舒”,未必真入醉乡,而酒也未必真能舒愁。联系下两句看,其愁肠不仅未舒,更可能徒然加重相思之情和幽怨愁恨。
结拍两句,“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写一觉醒来时的空虚和惆怅。既然人已成各,今已非昨,而又往事难忘,后会难期,那就只有在入睡之际,寄希望于梦中与相思之人重温旧情了。尽管梦境是假的,但倘能相见,总也聊胜于无。可是,最可悲的是,夜来空有相思,竟难成梦,连这一点虚幻的慰藉也得不到,就更令人难以为怀了。这两句是层层逼近的写法,陈述梦中相会聊以自欺的慰藉都没有,其难堪、痛苦诚何以堪!言语虽浅淡,感情极沉痛。赵佶抒写故国之思的《宴山亭》词:“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即由此变化而来。
冯煦在《六十一家选例言》中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此词即堪称用语浅淡,味致深浓。作者在词中采用层层深入、步步紧迫的手法,将女主人公的一腔怨情抒写得撼人心魄,读来使人为之销魂。
后人点评
《白雨斋词话》称此词“婉转缠绵,深情一往”。
《宋词选释》也称其“景丽而情深”。
帘外谁来推绣户
——读苏轼《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这是一首抒写闺怨的双调词,借咏名花佳丽,以抒诗人的感怀,寄意高远,构思奇妙。词中写失时之佳人,托失意之情怀;以婉曲缠绵的儿女情肠,寄慷慨郁愤的身世之感。
史载,苏轼在新旧两派当权时,均不愿随声附和,取媚求进,因而或遭新党排挤,或为旧党不容。曾两次出任杭州。词中以榴花比托“幽独”的佳人,联系自己的心情和处境,借咏物曲折传出自己的心声,手法极为高妙。
上片咏佳人,隐约流露出人物的孤独心境。起调“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点出初夏季节、过午、时节、环境之幽静。“晚凉新浴”,推出傍晚新凉和出浴美人。“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进而工笔描绘美人“晚凉新浴”之后的闲雅风姿。作者写团扇之白,不只意在衬托美人的肌肤洁白和品质高洁,而且意在象征美人的命运、身世。自从汉代班婕妤(汉成帝妃,为赵飞燕谮,失宠)作团扇歌后,古代诗人笔下,白团扇常常是红颜薄命,佳人失时的象征。
上文已一再渲染“悄无人”的寂静氛围,这里又写“手弄生绡白团扇”,这一“弄”字,便透露出美人内心一种无可奈何的寂寞,接以“扇手一时似玉”,实是暗示“妾身似秋扇”的命运。以上写美人心态,主要是用环境烘托,用象征、暗示方式,隐约迷离。以下写美人初因孤寂无聊而入梦,继而好梦因风摇竹声而被惊断。“渐困倚、孤眠清熟”句,使人感受到佳人处境之幽清和内心的寂寞。
接下来“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是说美人入梦后,朦胧中仿佛有人掀开珠帘,敲打门窗,不由引起她的一阵兴奋和一种期待。词人着重描写由梦而醒、由希望而失望的怅惘。“枉教人”、“却又是”,将美人这种感情上的波折突现出来了。从上片整个构思来看,主要写美人孤眠。而“华屋”,“晚凉”,“弄扇”,都是映衬和暗示美人的空虚寂寞和叹惋怅恨之情。
下片用浓艳独芳的榴花为美人写照,亦花亦人,巧妙新颖。“石榴半吐红巾蹙”,化用白居易诗“山榴花似结红巾”(《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句意形象地写出了榴花的外貌特征,又带有西子含颦的风韵,耐人寻味。“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这是美人观花引起的感触和情思。此二句既表明榴花开放的季节,又用拟人手法写出了它不与桃李争艳、独立于群芳之外的品格。
“浓艳一枝细看取”,刻画出花色的明丽动人。“芳心千重似束”,不仅捕捉住了榴花外形的特征,并再次托喻美人那颗坚贞不渝的芳心,写出了她似若有情、愁心难展的情态。“又恐被秋风惊绿”,由花及人,油然而生美人迟暮之感。“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写怀抱迟暮之感的美人与榴花两相怜惜,共花落簌簌而泪落簌簌。
词的下片借物咏情,写美人看花时触景伤情,感慨万千,时而观花,时而怜花惜花。这种花、人合一的手法,读来婉曲缠绵,寻味不尽。作者无论是直接写美人,还是通过榴花间接写美人,都紧紧扣住娇花美人失时、失宠这一共同点,而又寄托着词人自身的怀才不遇之情。
后人点评
沈雄《古今词话》曾记载:苏轼任职杭州时,曾在西湖宴会。群妓毕集,而秀兰迟到,一府僚为此发怒。东坡即席写《贺新郎》为秀兰解围。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妓而发耶!
薛砺若《宋词通论》:此词写来极迂回缠绵,一往情深。丽而不艳,工而能曲,毫无刻画斧斫之痕。
黄蓼园《蓼园词选》:末四句是花是人,婉曲缠绵,耐人寻味不尽。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此词极写其特立独行之概。以上阕“孤眠”之“孤”字,下阕“幽独”之“独”字,表明本意。“新浴”及“扇手”,其身之洁白,焉能与浪蕊浮花为伍,犹屈原不能以皓皓之白,入汶汶之世也。下阕“芳心千重似束”句及“秋风”句言已深闭退藏,而人犹不恕,极言其忧谗畏讥之意。对花真赏,知有何人,唯有沾襟之粉泪耳。
倚楼无语欲销魂
——读寇准《踏莎行》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暗淡连芳草。
这首闺怨词以细腻有致、沉郁多情的语言,以写景起,情由景生,又以写景结,以景结情,将暮春时节一位闺中思妇怀念久别远人的孤寂情怀抒写得委婉动人。全词情景交融,意境浑然,风格清新,语言晓畅,堪称闺怨词中的佳作。宋人胡仔称寇准“诗思凄婉,盖富于情者”,这一评语用以评析寇准的这首词作也是恰当的。
上片起首三句“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写暮春残景。其中,第一句是概括性的叙述,第二句是写耳中所闻,第三句是目中所见。这三句,营造出衰残、迟暮的情致,为写女主人公的伤春情怀制造了气氛。
接下来的两句“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由室外景转向室内景,由写景转到写人:房屋是华美的,此刻静无人声,但觉细雨蒙蒙;屏风掩住了室内景象,只见那尚未燃尽的沉香,余烟袅袅——以“余香袅袅”来衬托室内环境的静,这两句含蓄地写出了女主人公对于远人无结果的、渺茫的期待。
过片“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写女主人公落寞失望中,又一次回忆起昔日依依惜别时那私下的约言,然而对方却一直音信杳然。前两句把女主人公那种深以往昔恋情为念的内心情愫,深沉地表达出来了。“菱花尘满慵将照”,写女主人公懒于对镜梳妆,镜匣很久不打开,那上面都积满尘土了。这三句连贯直下,把她为情所苦,但却决不负情的心愫,通过句句加深、层层加重的复叠手法,表现得诚挚凝练。
结拍“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暗淡连芳草”,写女主人公极度伤心难过,似乎魂都为之“销”,于是去倚楼望远,然而这时候眼睛所能望见的,只有长空暗淡、芳香连绵……那翘首等待的人哪,却始终不见踪影,没有归来!这两句以写景收束全篇,余韵无穷。
词中虽然先写景后写情,但景中也是寄寓深情的。这首伤时惜别之作,写得情思绵绵,凄婉动人。全词于字里行间处处跃动着抒情女主人公对于红英落尽、芳歇春去的感伤与惋叹,流露出一种美人迟暮、青春易逝的惆怅之情,读之令人销魂。
小楼连苑横空
——读秦观《水龙吟》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zhòu)。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照人依旧。
这首词是秦观感情含蓄雅籍,委婉曲折风格的代表作。
上片写一位女子一整天的相思之情。起首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写女子登上挨着园林横空而起的小楼,看见恋人身骑骏马奔驰而去。此二句按景缀情,景物描写中缀入女主人公的别情。“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三句,承首句“小楼”而言,谓此时楼上佳人正身穿春衣,卷起朱帘,出神地凝望着远去的情郎。“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三句,表面上是写微雨欲无还有,似逗弄晴天,实际上则缀入女子的思想感情,说它也像当前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接下来“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便写这位女子一个人在楼上一直等待到红日西斜的过程以及当时的情绪。轻风送来的卖花声清脆悦耳,充满着生活的诱惑力,也容易引起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女主人公想去买上一枝插鬓边,可是纵有鲜花,谁适为容?故此她没有心思买花,只好让卖花声过去,直到它过尽。“过尽”两字用得极妙,从中可以想象得到女主人公谛听的神态、想买又不愿买的惋惜之情。更为巧妙的是,词人将声音的过去同时光的流逝结合在一起写,状画出女主人公绵绵不尽的感情。歇拍二句“红成阵,飞鸳甃”,则是以景结情。花辞故枝,象征着行人离去,也象征着红颜憔悴,最易使人伤怀。不言愁而愁在其中,因而蕴藉含蓄,带有悠悠不尽的情味。
下片从男方着笔,写别后情怀。“玉佩丁东别后”,虽嵌入“东玉”两字,然无人工痕迹,且比起首二句凝练准确,读后颇有“环佩人归”之感。“怅佳期、参差难又”,是说再见不易。刚刚言别,马上又担心重逢难再,可见人虽远去,而留恋之情犹萦回脑际。至“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三句,始点出不得不与情人分别的原因。为了功名富贵,不得不抛下情人,词人思想上是矛盾的、痛苦的,因此发出了诅咒。“和天也瘦”句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天若有情天亦老”化来。但以瘦易老,却别有情味,明王世贞对此极为赞赏,因为它概括了人物的思想矛盾,突出了相思之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三句,照应首句,回忆别前欢聚之地。此时他虽策马远去,途中犹频频回首,瞻望女子所住的“花下重门,柳边深巷”。着以“不堪”两字,更加刻画出难耐的心情,难言的痛苦。煞尾三句,“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照人依旧”,颇饶余韵,写对月怀人情景,颇有“见月而不见人之憾”(《草堂诗余隽》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