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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香松酥脆的烤三文鱼在立蕙的嘴里正融出油香,她喝口水,说:我没见过我妈写毛笔字啊。叶阿姨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说:哦,是吗?那该是你出生前的事了。你妈妈和锦芯爸爸他们一起到融水苗族自治县的大山里搞“四清”,你妈妈在那里跟何叔叔一起练的毛笔字。跟何叔叔学练毛笔字?立蕙将叉子定在盘里,问。叶阿姨没答话,自顾着往下说:何叔叔的曾祖中过举,早年是桂北兴安城里的耕读世家。你将来有机会去兴安,到灵渠走走,那里还有何家的牌匾。何叔叔的毛笔字一向写得非常好。抗战胜利后,四六年初那样吧,我们全家从昆明出来,要回老家西安。一路走到桂林,我就是被何叔叔的字留下来的。说到这儿,叶阿姨轻笑了一下。我家里逃到桂林时,临时租在何叔叔家的大宅子边,就在中山路十字街拐角上,当年是桂林最热闹的街市,一排排的桂树,飞扬的尘土。我那时在读初中,差不多天天去锦芯爸爸家里看锦芯爷爷写字。立蕙屏住呼吸,见叶阿姨低下头,慢慢地用叉子搅着盘里的面。她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听说你都回北方了,读了大学后又专门到广西来跟何叔叔成家的。叶阿姨点点头,说:是啊。唉,人的一生,有时就决定在“一念”。很多现实的困难,比如生活习惯,风土人情,性格差异,年轻时不会想的,直到碰到很多困难。说到这里,叶阿姨突然停下来,说:你看我扯远了。我是讲,你妈妈和我们家何叔叔,那时都在融水乡下的工作组里。你妈妈业余跟何叔叔一起练字。我65年冬天到柳城去支教--哦,这些广西地理……叶阿姨看看立蕙。

立蕙点头,说:我有点概念。那是柳州地区的一个县吧?叶阿姨点头,说:是的。我在柳城的事情办完了,那里去融水很近,正好柳城教育局有车去,我跟过去看看春节后就没再回过南宁的何叔叔。我是在那里看到你妈妈的字的。说到这儿,叶阿姨停顿一下,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想了想,说:那些字堆在苗寨生产队破烂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在简陋的竹楼上,楼下养猪,很臭,但风景非常好。真是层峰叠障啊,深浅不一的黛蓝,墨绿的凤尾竹拥到竹窗前,再远处是苦楝,那是画都画不出来的美。所以听人讲“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就说,那样的山水风光,广西到处都是,更美的都有。可惜绝大多数人根本无缘亲近它们。我看着竹窗外的景致想,在这里练字的感觉肯定非常奇妙,简直就是给山水画卷题墨。你妈妈很有灵气。我看了她很多字。将那些写在报纸上的字铺开看,真是进步神速。我就想,可惜她没有碰到锦芯的爷爷,若跟了他老人家学,凭她的资质,会出息成个大书法家的。你在那里碰到我妈妈了?立蕙很轻地问。叶阿姨苦笑了一下,嘴角不经意地一撇,表情就冷了,说:我只在那儿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没有见到你母亲,只见到了她很多的字。很多--叶阿姨又强调了一句。你说你没见过你母亲写毛笔字,嗯。后来回城了,很快文革开始,你又出生了,她可能再也没空,大概也没心情再写大字了。

立蕙看到一个巨大的问号,被叶阿姨看似漫不经心地抡成了一个完整的大圆。立蕙瞪着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树上的所有枝丫,如何从那个圆形的树结上生长出来。她如果像珑珑那样也来给自己画一棵的话,那树底下坐着的,会是她,锦芯和锦茗--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她比珑珑幸运些--这个想法跳出来,立蕙摇摇头。她知道,若按美国式的严格要求,锦芯锦茗该延出一条长长的折线,连到另一棵家庭树去。

叶阿姨切着鸡肉,说:如今我倒天天会写一阵毛笔字。这跟人家练太极练瑜伽是一样的,能让心静下来。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写一直写,那些烦恼好象真的能随黑黑的墨迹流走。叶阿姨停了一下,又说:你妈妈现在年纪大了,时间比较多,让她写写大字,会很有益的。立蕙想到母亲如今为了照顾父亲,连单位里组织的各种旅行团也不参加,每天陪丈夫散散步,买个菜,偶尔串串门,傍晚跟老同事们聚在水泥地上跳舞,看不出有什么烦恼。就是说到丈夫的病,她也总是说:你爸能吃能喝,体检指标比六十左右的人都好,我怕还活不过他呢。痴呆点怕什么?我不痴呆就行了,可以服侍他。只要他活着,就是个伴。你不要想象照顾他是苦,等你老了就懂了。这样说来,如果练字是寄托,大概母亲如今真不需要了。

叶阿姨搁下刀叉,说:我已经吃好了,你慢慢用。立蕙看到叶阿姨碟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面,几片鸡块。叶阿姨接到了她的目光,敏感地回应说:剩下的我打包带回去。立蕙这时也将盘里的食物吃完了。侍应生过来收拾盘盏。立慧和叶阿姨又点了咖啡。

咖啡很快送来了。叶阿姨一边往咖啡里加着奶和糖块,一边问: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生活一定过得很顺利。你上班吗?立蕙呷了口咖啡,笑笑说:谢谢叶阿姨。唉,我如今连镜子都越来越不敢照了--叶阿姨赶紧摆手,嗔怪道:瞎讲!你这么年轻,这想法要不得。中国老话说的“相由心生”,一点不错。心态最重要。立蕙说:真是太忙乱,总觉得累,憔悴得很。叶阿姨“哦”了一声,说:要多运动,又问:你如今在做什么工作呢?立蕙答,我在半导体公司做芯片成品率优化方面的研究--她不知叶阿姨是否听得明白,口气有些犹豫起来。叶阿姨抬眼看她,说:女孩子做研究工作很好的。好多年前,我听到他们谈起过,说你也来美国了,在念博士。立蕙一愣,想问“他们”里有何叔叔吗?转念却说:那时候年轻,没多想,就一路读下来了。她看向远处的圣马刁大桥,那沉沉一线通向彼岸--是何叔叔跟她说的,将来到美国去,长见识,她就来了。何叔叔不说她应该也会来的。那时的广州,年轻学子们的人生目标是要到国外深造。但何叔叔那年如果没有告诉她锦芯已在美国念博士了,她未必真会明确决定要念下博士。锦芯一直高高地在前头,特别是那个夏天,在高高的台阶上,她认出了锦芯的身份后,锦芯最终变成亲切的榜样。

叶阿姨点点头,说:你们这些孩子都很能干。在美国读博士很辛苦,我看锦芯他们就知道了。你爸爸妈妈一定很高兴的。立蕙没说话。她想自己父亲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怕真是看到她穿着博士袍戴着博士帽、从圣地牙哥加大理学院院长手里接过博士证书的那个瞬间了--智健后来告诉她:听到麦克风里读到你的名字的时候,爸爸流泪了。立蕙走下台后,紧紧拥住父亲。严博士!我立蕙是博士了!爸爸揩着眼睛说。在十二岁离开南宁的那个早晨,她抱住父亲的腰哭出了声--为了他含泪说出的对她的爱。立蕙在圣地牙哥明艳的五月天里透出了一口长气,她终于对父亲做出了些许报答。

立蕙刚想问锦芯的近况,叶阿姨又说:你成家了吧?孩子呢?立蕙点头,掏出钱包,取出一家三口的照片递给叶阿姨。叶阿姨侧身从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双手接过立蕙的照片,大概是嫌光线被头顶的花篮挡着有点暗,她往后移了移身子,将照片拿近了再看,几乎是端详。好一会儿才将照片还给立蕙,说:真好看的一家人,孩子长得太可爱了,眼睛圆圆长长的,好像你。你先生也生得俊,是同学吗?立蕙说:是在美国读书时的同学,家里也是广州的。叶阿姨微笑着点头:多好啊!人老了,看到孩子们过得好,最欢喜了。我们如果早几年联系上就好了。立蕙轻声说:就是啊。叶阿姨叹口气,又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他属龙,马上就要十二岁了,我们叫他珑珑,玲珑的那个珑。叶阿姨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很配他的样子,很讨喜。他的中文怎么样?唉,这就是我最头痛的事情了,听、说都还不错,但读写就不怎么行,立蕙苦笑着摇摇头。叶阿姨摇头,说:再难也不要放弃,要坚持送去中文学校。小时候打下拼音的基础,笔划顺序也弄通了,将来大了再学就容易得多。我的孙辈们如今上了大学的,都在选修中文。他们都说,小时候打的基础帮助太大了。立蕙笑着说:我已经送珑珑上了五年中文学校了,从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学起,弄得我都重新翻了一阵唐诗呢,可也就这样了。

关键是坚持,叶阿姨说着,喝了口咖啡,说:我一直在看你手上的这个玉镯,特别好看。立蕙的心跳快起来,放下手里杯子,将手伸到台子中间。从花篮四周直泻而下的正午阳光,将她腕上那圈烟白色的玉照得剔透通明。立蕙这才发现,里面有些小小的细绒般的云纹,横在微型弥勒佛像间若隐若现。何叔叔将这个手镯交到她手里,她一直将它套在墨绿色的平绒小袋子中,锁在广州家里自己的小柜抽屉里。出国时带出来,时刻随放身边,却很少取出来。她从不曾注意到这上面有小小的云纹,便好奇地要脱下来看。叶阿姨按下她,说:你戴着很好看,不用取下来。立蕙松了手,说:哦,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云纹。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她小心地说。叶阿姨点点头,说:我们家锦芯也有一只相似的,是她奶奶留下来的,那上面雕着观音,也是这样细致。你回去用放大镜看,会发现上面的每一颗佛珠都雕得很细致,旧时的东西就是好啊。那时的人,一辈子就专心做一件事。锦芯那只也是这样,侧沿也有一圈玉皮。听她奶奶说,那是从一块和田玉上直接剖制的,故意留着玉石皮。你看它有皮这边的表面不怎么平。内里挖出的那块,做了两个玉珮,由锦芯她哥拿着。有传家宝的人家是幸运的,一代代血流下去,有这些东西,是个念想。你将来要把它传给珑珑。

你说得真好,立蕙轻声应着,将腕上的玉镯转了一圈。叶阿姨淡淡一笑,说:今天看到你,晓得你过得这么好,作为长辈,我真是很开心。已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我过两天就要到东部锦茗那里去,跟他们一块儿去参加我大孙女妮子在马里兰大学的毕业典礼。锦茗在佛吉尼亚大学教书。那小丫头秋天就要到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去了,拿到全额奖学金去读医。啊,恭喜你了!真厉害啊!立蕙由衷地说。叶阿姨笑起来,说:这丫头从小特别省心,很自觉。锦茗的老二是个男孩,还在读高中。

锦芯也跟你一起去吗?立蕙问。叶阿姨一个停顿,表情黯淡了,静坐着,好一会都没有反应。看到叶阿姨的眼睛有些微红,立蕙小心地问:锦芯怎么啦?叶阿姨这才回过神来,说:说来话长。应该说,锦芯原来一直都很顺,从小就不用人操心的。北大一毕业,就嫁了同校无线电系的男生。那是湖南人。两人一起来伯克利加大读博士,锦芯念化学,我女婿念计算机科学。锦芯从小很好强,这你也晓得。她一边读博,一边生孩子,二十七岁那年生老大,两年一个,连生了三个孩子,博士论文答辩都是挺个大肚子去的。

啊?!立蕙轻叫一声。太厉害了!她又加了一句。叶阿姨摇摇头,神情悲切地说:我那时身体不好,回国养病了。很多中国同学都是生了孩子就丢回国给家里老人帮养,等自己安定了,再接孩子出来团聚。我们也劝她让我们带孩子回去,可她死活不肯,说孩子得在自己身边长大,让我们不要管。何叔叔心疼她,让锦茗给办了绿卡,坚守在伯克利帮她带孩子。大家那些年其实都很辛苦。等她博士毕业找到工作,才安定下来。我那女婿在硅谷做事。前些年网络业最好的时候,他供职的那家公司很快就上市了。当时那股票在纳斯达热得不行,上市第一天就涨个百分之二三十,按俗话讲是发了。他做了几年把股票的钱都拿到手,就闹着海归,回国创业。回去在中关村跟朋友合开个高科技公司,说起来做得挺不错的,去年初就突然生病了,查来查去查不出病因。人就眼见着消瘦,不停拉肚子,到后来整个人脱了形。你不能想象生命有多脆弱,一个活生生的汉子,说没就没了!立蕙一惊,问:你是说锦芯的先生?走了?叶阿姨点头,说:是啊。

立蕙回不过神来,脱口说:他们有三个孩子呢!天啊。叶阿姨摇头,说:孩子倒也都大了。老大如今在康奈尔念大二,很懂事,又漂亮,何叔叔生前最疼她。老二非常聪明,高中跳了一级,现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大一,老三还在波士顿念寄宿高中。经济上没问题的。只可怜我那女婿,那么出色的一个孩子,在很恶劣的环境里长大,自己一路很努力走过来的,又那么孝顺--更不幸的是,锦芯原来那么顺的一个女孩子,学习,工作一向很出色,中年竟来了个这么大的打击,一时受不了,精神几乎崩溃,有一阵患上忧郁症。到去年夏天,竟引发肾衰竭,如今要透析。这样一来,一个人的生活品质,你可以想象。

立蕙感到全身僵住,眼睛无法聚焦,前方的人影一个个散开来,成为五颜六色的光斑。锦芯的身子被那些光斑缠绕着,高高地在前方的台阶上站着,突然转身,沿着小径跑远,锦芯哭了,肯定。立蕙打了个寒颤。

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立蕙轻声问。

还算稳定,已经上班了。身体当然是虚的,但看上去比过去更拼了,让人担心啊。唉。本来是一周透析一次,最近说数据不太好,很可能要加到一周两次。说到这儿,叶阿姨的情绪平静下来。可以换肾的,对吧?我有个同事今年初就做了手术,很成功,现在恢复得挺好。我记得,里根政府那时就通过的政策,换肾是可以完全由政府负担的,立蕙的语气急促起来。

叶阿姨看立蕙一眼,点头说:透析很辛苦。连出门旅行都受限制,到外地住一周以上,都要先找好透析的地方。虽说换肾在美国排队迟早能排上,但什么时候能排到匹配的肾源,很难讲。我和她哥哥都去做了测试,可惜都和她配不上。

立蕙心里“格登”一下,还未熟说话,就见叶阿姨转过身去,朝远处的侍应生招手,表示要买单了。侍应生拿着帐夹过来。立蕙和叶阿姨同时伸出手去抢,叶阿姨叫起来:No!立蕙,听话!立蕙看到叶阿姨表情非常严肃地盯过来,缩了手。叶阿姨按下账单,说:这餐饭就算是我代何叔叔,也代锦芯他们请你的,好吗?立蕙嗫嚅着,鼻子有些发酸,轻声说:那就真要谢谢了。等你从东部回来了,请你们到家里来聚聚。

正在签单的叶阿姨停下来,看看她,说:好的呀。我今天很高兴。我喜欢你这个孩子。你有我的手机号码了,我们随时联系。有机会,你请跟锦芯联系一下,她要到她侄女毕业典礼那周末才会过去。她知道你在找她,很高兴的。她也会找你。你们在这儿这么近,做个伴儿,多好。立蕙点头。

立蕙挽住叶阿姨,将她送到停车场里的车位上。立蕙注意到那是一辆七八成新的沙金色凌志车。叶阿姨看着车子,说:这是志达,也就是我女婿留下的车。她说着,那声音有些变了。立蕙安静地帮叶阿姨拉开车门,等叶阿姨坐进车里,忽然心思一动,微低下身子,低声问:我想问一下,何叔叔安葬在哪儿?叶阿姨似乎有点意外,抬起脸看向立蕙,想了想才说:葬在华盛顿近郊一个很开阔漂亮的墓地里。那里有片专门开辟给中国人的区域,墓碑是竖立的。我给自己在边上买了一个位--叶阿姨,你会长命百岁的,立蕙打断叶阿姨的话。叶阿姨一笑,表情竟带上了些天真,伸出手来,轻轻却是很快地摸了摸立蕙的脸颊,说:谢谢你。我们家里除了我,都是学科学的,你也是啊。最关键是活着的时候要活得开心,长短并不那么重要。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吉言。

立蕙退出几步,看叶阿姨将车倒出来,摇下车窗,向自己招手,再一眨眼,那抹沙金色就转上了通往公园大门的车道上。整个过程十分流畅。立蕙一愣,想,怕没几个人记得叶阿姨当年座下闪着银光的两只钢轮间横插着的那把深黑琵琶了。真是比弹指还快。她站在停车场里,抬起头,一架阿拉斯加航空公司的飞机掠过海湾上空,越降越低。机尾那个爱斯基摩人的脸越来越清晰,看上去真是历经沧桑。他在笑,灿烂却是饱经风霜的笑容。可他死了--立蕙捂住双眼,再松开。锦芯那张生气勃勃的脸浮上来。立蕙迎上她看向自己的幽深眼神,慢慢退下腕上的玉镯,小心地放回手袋里,朝停车场深处自己的车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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