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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漫长的雨季在钱莹觉得身心发都快要给雨水浸得发霉的时候,终于过去了。

在钱莹她们这个被地理书定义为长夏无冬的城市里,一年里只有雨季和旱季。而这两个季节的更迭交替,总是在空气中弥满着预兆却又突如其来,它往往就在人们对时下的季节忍无可忍的诅咒声中,在某一个清晨或深夜里悄然骤变,让人们在惊喜之下,终有一种蜕变的希望。

阳光明媚的日子一出现,势不可挡的热浪便一层层地在城市里绿波汹涌的街头巷尾翻腾。没有几天,这一波接一波的热浪便在城市的上空将雨季的阴冷潮湿蒸发得了无痕迹,使得空气中连一点儿水汽儿都没有了似的。在自然界这样的变化里,钱莹遥想有过勤威的那个湿漉漉的雨季,难免心里生出恍若隔世的慨叹。勤威仿佛带着水里桉树叶的药香,随着雨季一起消失了,让钱莹隔着距离看自己眼下的生活画面时,总会看到一个因勤威的消失而遗出的大洞。这个大洞的边缘破碎残缺,触目惊心,令人黯然神伤。

钱莹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收拾起属于雨季的厚重衣裳。在这过程中,她不时走着神,双手好像无意识地揉搓着那些衣物。勤威的影子便在这种时刻,令钱莹无可抵御地在眼前心底忽远忽近地飘着。每到这时,关于雨季的回忆,难免支离破碎地在钱莹的记忆里复活,噬着她的心,让它生生地疼。她忍不住要抹一点泪水,然后有几声长嘘短叹。钱莹有些糊涂,搞不清楚如今自己在心里对勤威的感情。勤威是伤害了自己的,这一点她很明白。可是,她的心痛和悲伤是怨恨吗?怨恨?!她在脑子里是怨恨勤威的,可她的心好像不是。如果是,怨恨怎么会使人这样痛心和伤感?如果不是怨,没有恨,那又是什么?她在这样的自问自答里不断迷失,不得不强迫自己停止这样的胡思乱想,若按这样的思路将游戏玩下去,她无可避免地会想到一个字,那就是爱了。想到勤威对自己的伤害,再想到爱,钱莹难免要痛恨起这个字眼,特别在想到勤威的时候,哪怕只是假设,感到的都是伤痛。

她换上单薄的衣裙,练习着以轻快的步伐,有点跳跃地行走在城市里流泄着烈日金光的棕榈树下。终于变天了啊,她想。一切都过去了,她又加一句。可还是不能开怀。她知道自己变了,再也走不回没有勤威之前的生活境界了。想到这里,她会松一口气,她实在也不想走回那种日子。她甚至想到了那个关于海燕的比喻,这个比喻让她想到那海燕飞过了风雨的翅膀,该是会多几分的丰满硬朗,这样的联想使她颇感安慰。

咪咪这些日子里还是久不久会来。她开始也还开开关于勤威的玩笑,一两次之后,发现了钱莹的不快,就再不多言。像咪咪这样一个在场面上混惯了的人,到底还是知道人际之间的底线。她看到钱莹如今对这个话题的回避,已是落落大方的回避,这后面的故事,可能就是不能揭的伤疤了,咪咪便再不多问。咪咪到底是不大看得起勤威的,她觉得自己对钱莹好,就应当将钱莹引入自己的圈子。她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使她终究相信门第这类尘世里最红尘的观念。她对此直言不讳。

钱莹虽不愿意承认,到底还觉到了一种遗失后的空虚。她独处时会非常地感伤,可又走不回过去的圈子里了,便开始愿意在咪咪来相邀时,跟着咪咪出入一些咪咪圈子里的聚会。一来二去之后,她甚至还能够在那些场合里跟咪咪背景复杂的朋友们从容地谈笑风生起来。在某种意义上讲,她觉得自己已不是纯粹的女孩子了,跟勤威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在她的灵魂深处有一种嬗变和飞跃的意义,使她如今在应付复杂的人和事时,有了应对自如的自信。很多过去她听不懂,或是半懂不懂,或是懂了也要脸红的话,如今听起来,说起来,都能那样从容。她很喜欢这种成熟的感觉,这感觉让她在各种场合里如鱼得水,而她的美貌和优雅,更让她成了圈子里的明星级人物。各种以她为中心的追逐,就像是这城市里节节升高的气温,愈演愈烈。这真实地填补了她内心里失去勤威之后缺血般的虚空和苍白,还有点像吸毒的效果,使她迷醉其中。她学会了夸张地大声说笑,同时手舞足蹈。只是有时候,她会在最热闹的人群里,突然想念起勤威,想念起勤威的眼神、勤威的身影和笑容,还有勤威拉着她的手,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对她表达过的感情、跟她交心交肺说过的话语、勤威拥抱和亲吻她时的投入和温情……她的泪水,总会在这样的时刻忍不住涌出来,她就更以狂笑来掩饰,心里暗暗地好像是跟勤威赌着气,更要以放浪形骸的姿态来加以报复。只是每次狂欢之后,午夜梦回,静下心来想到勤威,会流一些泪,对那些伤痛不能释怀。

钱莹从咪咪那里知道了勤威的最新消息。完玉的奶奶被从病危里抢救过来之后,如今半身不遂,病卧羊城。完玉无限期地推迟了赴美的行程,在广州随伺在祖母左右。勤威在广州等到完玉奶奶脱离危险,已经归来。

听到这样的结果,钱莹的心情复杂得难于言表。暗暗的,还有几分的庆幸。她也不看英文书了,隐隐的,心里好像有点同进退的感觉。她在这个城市夏日的星空下,过起锦衣夜行、夜夜笙歌的日子。到了这个时候,她有一种预感,或更应该说是在潜意识里有一种盼望,那就是在哪一个灯火阑珊的夜里,她会与勤威狭路相逢。

这样的夜晚果然在充满了暗示和征兆的星空下悄然而至。

在钱莹她们的城市里,有一条绿波荡漾的江穿城而过。这条江因为伟大领袖曾冬泳其中而一度闻名于世。在这个城市漫长的夏季里,夜泳是一项非常时髦的活动,在年轻人中犹为成风。多少年后,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当故乡在记忆里越退越远,那些漂浮在夏日星空下的江流里绝对青春的笑声,便成了从那个城市出走的游子们最喜欢温习的、关于故乡的最亲切而具体的回忆。

与勤威再次相遇的那个夜晚,钱莹是去参加咪咪圈子里的夜泳俱乐部这年夏天里举行的第一次聚会。

聚会在省经委张主任家的小院子里举行,说阿訇要讨论俱乐部的活动安排等事宜。张主任的小儿子号称是游泳健将,这大概是聚会在他家里举行的原因。张主任家那栋两层楼的小砖房,座落在林木深深的经委大院最僻静的一角,与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一栋栋高大密集的职工宿舍楼群遥遥相对,带着点有人间烟火味却又清高孤立。架好自行车后,钱莹跟在咪咪身边往院子走去。咪咪推开小院子的门时,钱莹有意慢下半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竟还有些发慌。门一开,小院里热闹的人声扑面而来。院里显然是临时加挂的电灯发出异常明亮的光芒,晃着人眼,让钱莹还不自觉地抬手挡了一下,那样紧张里有点退缩的表情,让人联想到那些不习惯在大舞台上出场的新演员。

小小的院子里满满当当地摆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盆栽盆景,水泥的地面用水浇得湿漉漉的,果然出了一些凉气。靠着进屋的台阶一角,有棵高大的芭蕉树,将小院里的绿色植物衬出高低的层次,环境看着真是清幽宜人。在钱莹她们进来时,院内大概已有十几个人。本来不大的院子,因为堆了很多的植树,再加上来了这么些人,显得很挤,但同时也让人觉得很有气氛,相当热闹。院子里临时支了些桌椅,桌椅上摆着汽水瓜子果脯类的零食。钱莹注意到靠里面拐进屋子侧门去的走道边上,还有一群人围着一根柱子,好像是围观什么人在那里打一个吊在梁上的大沙袋。

咪咪到底是在这种场面上混惯的,人头很熟。一进得门来,就左拥右抱呼朋唤友,拉着钱莹做非常外交式的介绍。钱莹的容貌和举止显然让那些第一次见到她的人们大为惊叹。她那晚穿了一件月白色无领无袖的真丝连衣裙,配着她凝脂般的肌肤,长发用月白色的丝带松松地扎着,在灯光下实在带股仙气。她这样的打扮,是受了勤威那句包裹精美的磁器,是要用丝绸的话影响,果然出了画龙点睛、锦上添花的效果。钱莹那天还故意没穿丝袜,那两条线条优美得无可挑剔的腿,让人过目难忘。而脚上那双跟身上的丝裙同色的低跟皮凉鞋的网纹里,她秀美的脚趾齐整地若隐若现,相当撩人。一路看过来的目光,让她脸上的矜持愈发显出高不可攀。当她终于被咪咪带到这院子主人的小儿子、人称张小三的派对主人面前时,张小三一把捏着钱莹的手,久久不舍得放下。

张小三像貌不俗,谈吐也相当得体,个子高大壮硕,皮肤是一种说不出味道的黑,看上去非常的男性。他拉着钱莹的手进行着一段长长的寒暄时,钱莹一眼瞥见咪咪扮着鬼脸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躲进人堆里。

寒暄过后,张小三替代了咪咪,领着钱莹在人堆里走动。当他们走到那个围着沙袋的一群人中间时,钱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里边靠着墙,一只手臂高高抬着搁在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肩上的勤威。一下,钱莹就站住了。

勤威当时穿的是一件蓝条白条二色相间的水手服式的针织长袖T恤,袖子高高挽起来,看上去雄姿英发,鹤立鸡群。勤威显然也看到了钱莹,他一秒钟前的那个灿烂而迷人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他立刻直起身子。钱莹注意到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很痛苦的样子。他那条搁在那女子肩上的手臂很快地拿了下来。钱莹一眼瞥见勤威另一只拿着汽水瓶的手,竟然在那里微抖着,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有些发红了。他们在嘈杂的人声里,隔着距离压抑着激动,默然相望。

张小三转过身来,拉着钱莹向圈子里的人一一介绍。钱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心不在焉,还带着明显的冷淡。当她终于被介绍到勤威身边的那个女孩子时,她听到张小三扬起了声音,做着夸张的表情说,这是大名鼎鼎的蓝红蓝小姐,我们蓝省长的女公子。钱莹心下一惊,表情就有些滑稽。她当然知道省里最有权势的那位苗族常务副省长蓝光茂意味着什么,何况他还是主管文教口的常务副省长,全省公派留学、公派进修的名额分派,那应当是蓝副省长一句话的事吧?她这样走着神,明白了勤威眼下的游戏,心里却明确地为完玉痛起来。

蓝红好像并没有在意钱莹的怠慢,很有风度地点了点头。这时钱莹回过神来。她注意到蓝红的眼光里有一种挑剔。蓝红是那种非得要用健美一词来形容的女人,浓眉大眼,不好看也不难看。她当时穿了一件蓝底色腊染布做的、式样非常简单但绝对配合她气质的直身裙,腰间系了条大红色的腰带,穿一双大红色的帆布面麻编底凉鞋。这样的装扮,让蓝红这样一个大效果看上去有些粗放的女子,倒显出了几分的妩媚风情。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编了一条粗粗的长辨,辫尾用红丝带系着。钱莹有一种直觉,这些该都是出自勤威的创作,真是用心良苦,连那色调,突出的都是蓝、红双色。钱莹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酸溜溜的。这时,她听到张小三说,这是大名鼎鼎的勤威,这样的形象,绝对是中国电影里永恒的男一号吧?该说是蓝小姐的男朋友?张小三逗着笑,蓝红耸了耸肩,未置可否。钱莹轻轻咬着嘴唇,竟为勤威感到了屈辱。她觉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湿了,就再死劲点咬了嘴唇,向勤威象征性地点了个头,转过脸去,一下看到咪咪在人群外,跳着脚在朝自己吐舌头。

勤威的眉头微微皱了,很客气地说,你好!他们就握了手。钱莹一碰到勤威的手,腿就有些发抖,心里有点冲动,竟不舍得放开。两个人表情里那点微妙的怪异,让蓝红敏感地感觉到了。她这时说话了:这姑娘好漂亮呀!你们以前认识?勤威盯着钱莹的眼睛答说,见过的。口气里有非常公事公办的味道。钱莹一下子松开了握着勤威的手,唐突地挤出了那个围着沙袋的圈子。

钱莹选择了不辞而别。她逮着张小三一个应酬的空档,溜出了小院。她已经决定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圈子里来了,她自然再也不在乎他们再谈起她的时候的评语和印象。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刻,觉得真的是要对自己的美国梦认真起来。在那个瞬间,对远走高飞的渴望,在她的内心里变得从未有过地强烈。她后来每次想到那个时候的感觉,就多少理解了为什么勤威在对周围生存环境痛恨的时候,那样渴望飞走。她出去开了车锁,也没有骑,慢慢地,推着走进了黑森森的树荫里。

这时,她听到勤威压着嗓子呼唤她的声音。她以为是幻听,就停下来想要证实一下。她站在一盏暗暗的路灯下,回头一望,果真是勤威在身后朝自己大步走来。

勤威赶上来时,也不说话。在幽蓝的路灯下,钱莹的脸色很难看。勤威走近了,小心翼翼地说,钱莹,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句话,我说完就走。钱莹冷冷笑了一下,没有表示。勤威知道她在等他开口,就说,钱莹,你不要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你会给毁了的,那个张小三……他还要说下去,钱莹却像完全失去了理智似的,恶狠狠地说:你这种鸟人也配跟我说这种话?我他妈的就要跟张小三李老四们鬼混这干你什么鸟事?话音一落,她的脑袋哗一下地冷静下来,立刻觉得无地自容。她恼羞成怒地转身推车要走。勤威就死死拉住她车子的后架。这时钱莹退到了树影下,借有黑暗的掩盖,任泪水流下来。

勤威见钱莹停下了,就跟着走到暗里,知道她在哭,也没有劝,停了一下,说,钱莹,若是为了我,你要这样糟踏自己,实在不值。这话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钱莹对自己刚才的失态心虚着,无言以对,就在黑暗里流着泪,没有答话。见钱莹还是不语,勤威又说,钱莹,我知道你恨我,现在大概更要瞧不起我,我知道我没法改变什么,我自己那样喜欢你,也不能承诺什么,我当然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我自己是没有办法,甚至是身不由己,所谓开弓就没有了回头箭了。钱莹听到这里,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你的话太多了,这对我又有什么所谓?话一出口,她的心刺痛了一下,停顿片刻,又说,勤威,做人做到不择手段的地步,纵然是盖世潘安,哪里又会有一点为人的尊严?见勤威终于沉默,她反倒平静了下来,接着说,不就是去美国吗?又不是登月飞太空,这真的很不值耶。我想到完玉就为她难过,你真是彻底辜负了她对你的爱。说到这里,钱莹竟忍不住呜咽起来。

大概是因为说到了爱,勤威打破了沉默,压着声说,钱莹,我跟你说过的,我最不喜欢说爱。你知道吗?我的父亲因为爱我的母亲,辞了教书的公职,回到家乡照顾我母亲几十年。我母亲得的是红斑狼疮,连太阳都不能晒的,拖着那样的病能活几十年,那本身就是个奇迹。你永远不能想象,我自幼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的父亲,连个裁缝都要挤时间做,付了几十年庞大的医药费,支撑着让我母亲活下来。可那是什么日子?我很小,我父亲就对我说,他穷其一生为爱奉献,自己是无怨无悔,但他不愿意他的孩子也这样过,他早早就把爱的极限,告诉了我们。像我这种人家的孩子,走到今天,哪一步靠的不是自己?每个人手里握有的王牌都是不一样的。钱莹,你知道吗,爱,对这世界上的一些人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东西,你永远不会懂的。

听勤威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钱莹的心里浮泛起绝望的空虚,这空虚漫过之后,她竟觉到了认识勤威以来从未体会过的平静。她想,这真是该道别的时候了。勤威转身离去时,走到路灯下,停下来,回头看钱莹,其实他应当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因为钱莹故意躲在了黑夜的树影里,她希望自己在勤威的视线里的消失形式是干干净净、不留回想的余地。

钱莹那颗带着伤痛漂浮的心,就在这个夜晚过后一下子沉定了。早前从勤威的屋里出走之后,她每每对勤威的回想,在怨恨之中,其实还是有怜惜和原谅的。勤威那样真诚地在自己面前,捧出他最珍爱的梦想,甚至对她的将来,说出过那种隐晦的承诺,让钱莹每温习一次,就有一次的感动,她觉得她不能恨勤威的。想到它们,她就要原谅他。她开始也知道了男人。想到勤威无论怎样,倒是对自己将一个真守到了底,实在弥足珍贵。然而,在看到勤威跟蓝红在一起的那个时刻,后来又亲耳听到勤威赤裸裸地跟自己说的那些关于爱的话,她感到了信念的崩溃。所谓心死,大概就是这样了,真是无限的空虚,绝对的空虚。

这样静下了心的日子,平淡一如过往的岁月。在雨季渐渐远去的日子里,她仿佛是回到从前。她知道这其中的不同,她是蜕变过的人了,到了螺旋上升的境界。她开始看书,对去美国的梦想认真起来。咪咪大概对那夜里让钱莹那样遇上勤威深感内疚,也消失了似的,已好久没有再来打扰。

距最后一次见到勤威大概有一个月的光景,钱莹就听到了完玉的奶奶在广州过世、完玉回到了她们的城市里的消息。而且知道勤威如今跟完玉又是在一起了。

钱莹想了好久,还是决定去看望一下完玉。她内心里对完玉的歉疚,对完玉善待过自己的感激,对完玉丧亲之痛的同情,更深一层里,对完玉被勤威所利用的怜悯,都使她觉得她应当去。她给完玉打了个电话。完玉在电话里听起来声音沙哑,极端疲惫。她简单地聊了一下奶奶过世的情形,听起来相当冷静。钱莹只会适时说几句诸如你请节哀、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之类的话。最后,钱莹说她想过去看看。完玉好像有点吃惊,停了一下,倒也没有拒绝,就说,谢了,你真是个有心人。完玉的口气听起来很真诚,好像还有些哽咽,她一定是受了感动,这反倒让钱莹更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她们接着就约好了时间,钱莹在挂上电话前,很想交待完玉不必将她要前往探望的事情告诉勤威,可话到嘴边,却突然心虚起来,觉得那样鬼头鬼脑的话,反倒会显得做贼心虚似的,就生生将话吞了下去。

周日上午出门去完玉家的时候,钱莹在屋里的穿衣镜前站了好久。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她看得出来自己已不是那个雨天里第一次去完玉家的钱莹了。尽管她的外貌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她知道,她的眼神里有了很幽怨的深意。那是那个雨天里刚要出门的时候,那一袭长裙的女孩子眼里绝对没有的光芒。那时是飘起来的心情。现在是沉下去的。她喜欢现在的自己,有点曾经沧海的味道了。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眼圈同时也酸了,所谓的笑中有泪了。

走在通往完玉家的小路上,她的步伐是自信的。她心里因着这样的自信,感觉非常平静。她从第一次拐进这个小巷的时候起,就走出了自幼将她与真实的人生隔开的那种大院的围墙。在围墙外的这段日子,说起来有点百孔千疮的意味,却波澜迭起,惊人动魄,触及灵魂又真实可感。终于在风雨中飞过了。钱莹想,像是一个总结,她对这个总结很满意。

到完玉家门口的时候,她很干脆地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满脸倦意的中年妇女,钱莹猜想她是完玉的姑姑。

报了姓名之后,钱莹被让进厅里。她一眼看到了厅里有个小台子,台子上方挂了一幅完玉奶奶的彩色照片。老太太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带微笑,神态从容慈祥。台案上铺着一张白台布,一个盛满了水的玻璃大花瓶里,插着一大束白色的蔷薇花,旁边有个小香炉,里面燃着几柱香,一切看上去简单而庄重。钱莹想到那奶奶是基督徒,他们对生死的超然,解释了这个家庭在大悲痛中保有的这份沉着的安静。

钱莹四下环顾,想起在这里开始的那个雨季的早晨。那时完玉由衷而明媚的笑脸,精致的蓝花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如何温暖着自己冰冷的双手。完玉指说着墙上的照片谈到美国时的感伤;勤威仿佛是披着天光的出场、眨着眼睛的撩拨;老太太看着自己和勤威时说的那些话……一切都宛若昨日,清晰可辨,却又是恍若隔世,堪称前尘往事了。想到这些,钱莹的眼睛就不禁有些发红起来。

完玉这时从楼上走下来。两人非常自然地拥抱了一下。钱莹注意到完玉好像又小了一号,身上那件宽大的白衬衣松松垮垮的,更使她的身材显出了单薄瘦小,完玉还有很深的黑眼圈,脸上的皮肤也很不光洁,这一切使她看上去更显平凡。钱莹将带来的一些水果递过去,然后说,我给老人家烧柱香吧。完玉就陪着她走过去。钱莹点了香插上,鞠了躬,转过脸来,心里觉得难过,一时无语。

到楼上坐会儿吧。完玉打破静场,说。钱莹就跟着完玉上楼。她看到因年代久远,楼梯的楼板已相当陈旧,却打理得很好,一尘不染。到了楼上,转过一截小走廊,外边就是一个宽大的凉台。钱莹乍眼看到这个凉台时,竟停了一步,这真是别有洞天啊,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完玉回过头笑了笑,做了个相邀的手势。钱莹发现,在这样的背景里,完玉的举止里很有一点优雅的味道,那自自然然、从从容容的样子,竟有几分动人。

凉台上高大的木架子上方爬满了葡萄青绿的藤蔓。葡萄已经开始挂果,小小密密的果实从架顶上的木格子里垂吊下来。南国初夏强烈的阳光从那些枝蔓的空隙里打出大小不一的光点。绿荫下有几张半旧的藤椅,一张玻璃面的长条形茶几,仿佛镀过一层柔柔的青光,茶几上面有几个杯子,杯子里的水也泛着淡淡的绿色。地上还有个水壶。这样的民宅里的生活情形,完全超出了钱莹的想象力。她站在那里,好像在看一个什么电影的画面,觉得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坐,快请坐。完玉拉开一张藤椅,做着手势将钱莹向椅子上让。钱莹就落坐了。这时听到完玉说,勤威刚走,蛮好让他留下来一起吃顿饭的,却是说有事。钱莹听到勤威的名字,不禁哆嗦了一下,这让完玉看到了眼里。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更让钱莹不自在起来。

我很快就要去美国了。说到这里,完玉停了一下,将头侧向一边,把一只手握成拳头,顶着嘴唇,显然是强忍着泪。钱莹便倾身向前,将手在完玉的肩上拍了几下,也不知说什么好。完玉就任眼泪流了一会儿,停下来之后,又说,我和勤威很快就要登记结婚了,就算有始有终吧。说完,看着钱莹,做了一个很古怪的笑。

钱莹的心紧紧地收了一下,鼻子竟有些发酸。马上又意识到完玉好像话中有话,就抬眼去看她。完玉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勤威很喜欢你,你也喜欢勤威,勤威这个人,难得真正喜欢过什么人的。我知道,你对他而言,是很不同的。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直直地望着钱莹的眼睛,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有些事,你只要有恒心,肯坚持,一定等得到云开雾散的。

听到完玉这样明显的暗示,钱莹的脸一下就红了,转念一想,这层纱纸让完玉这样挑破了,也好,反倒让人可以坦然起来,便说,完玉,你不要多心,事情没有开始,就过去了。只是你要好好保重,你的路好长呢,跟勤威这样--,她本想说这样出色的人,但突然觉得说不出口,就改了口说,跟勤威这样一个不太喜欢安定的人一起生活,会累一点的。

完玉靠到椅背上,停了一会儿,说,钱莹,这话就让我跟你说了吧。你知道吗,跟勤威,我从来就没有过天长地久的奢望。完玉说到这里,一个短暂的停顿,又重复一句:从来没有。钱莹的身子一下就挺向前,好像要跳将起来。完玉突然就笑了,很灿烂的笑,让她那样平凡的容貌闪出动人的光芒。完玉还抬了抬手,向钱莹这边一挡,显然是示意钱莹安静,接着说,说我不想那是说谎,可是,我的庸常让我从小懂得自己的局限。我是个知足的人,我爱勤威,就要包容他。你知道吗,能为勤威圆了他的美国梦,我想就是到我老了,都会觉得这是我这一生最光亮的一点呢。你想,我连天长地久都不奢望,还有什么是可能会让我烦恼的呢?

完玉就那样缩在藤椅上,说出了这些让钱莹觉得是骇人听闻的话。她的双眼在那个时刻放出的光亮,让钱莹毕生难忘。钱莹在那一刻,眼泪就流了下来。

钱莹,你永远也没法想象勤威这样优秀的一个人,是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因为我知道,所以他怎么做,我都原谅他。完玉说到这里,弯下腰给钱莹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都加了点水,接着说,我认识勤威,是我们去做漓江航道扩宽工程的先期勘测,住在勤威家乡的小镇上。勤威那时上高山站摔坏了腿,在家乡疗养。我简直不能想象,他是来自那样的家庭,想起来就让我心疼。他的母亲病在床上几十年了……那家境真是贫寒啊!你永远想象不出勤威在那样的环境里,是怎么样的形象。从那时起,我就很怕在漓江上走。你知道吗,每次看到那些和漓江两岸的翠竹一起点缀着那甲天下的山水的牧童,我就想哭。他们总是让我想到童年的勤威,不是快乐的牧童,而是悲惨的、连凉鞋也没有,光着脚在江边踩着石块儿、脚常常要走出血的小牧童。后来知道了勤威最想做的事是去美国,我就特别高兴。我也觉得,也许去了美国,彻底换个环境,对勤威有好处。勤威很可怜的,我知道他的心理是很灰暗的。别的事,我大概也为勤威做不来,可是去美国,这在大多数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我却有相当的胜算把握,就这样做下来了。上帝真是善待我。说到这里,完玉的眼泪夺眶而出。钱莹掏出手帕递过去。完玉接过手帕,揩着泪水,终于失控,转身伏在藤椅的扶手上,急烈地抽泣起来。

钱莹就再也没有说话。她知道完玉将手里的牌这样光明磊落地摊出了台面,关于勤威,任何语言,在完玉的面前都是多余的了。她站起来走近完玉,轻轻地在玉的肩上拍着。她想到勤威曾经跟她说过的每一个人的手里都有一张王牌那样的话,她觉得她现在就看到了完玉手里的这张牌。这是一张简单而朴素、仅仅写着一个爱字的牌。想到这里,感动和感伤的泪水从钱莹的眼睛里缓慢流出。

钱莹和完玉这样两个同爱相怜的女人,在那夏日的午后道过了别。从此,再没有见过面。完玉跟勤威,自然是先后都去了美国。钱莹在他们去了美国之后,收到过一张勤威寄自纽约的明信片。勤威在明信片上说,美国真好,是有些辛苦,但真是自由!很想念你,然后让她跟他联系。钱莹没有回信,在收到那张明信片两年之后,她自己也去了美国。在美国,常常会有寻找完玉和勤威的冲动,可是,想到那个夏天里完玉在青翠欲滴的葡萄架下说过的心事,她强迫自己一次次打消了那个念头。完玉是属于勤威的,完玉应当是属于勤威的,一年年过去了,钱莹都没有改变过这个信念。

钱莹在离开她的故乡八年之后,再回到她们的城市时,完玉家的老宅已被夷为平地。那一带变成了新兴开发区,一栋栋的写字楼外表豪华摩登,远看过去完全可以跟旧金山的城市景观媲美,实在让人要望楼慨叹人间沧海桑田。连咪咪也早就嫁作商人妇,去了香港。在这个生气勃勃的城市里,钱莹找不到自己一段相当重要的青春故事的证人。在街头巷尾到处充斥着昨日象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那样哀怨凄婉的歌声的南国小城里,她一遍遍地体会着那歌词里描述的心境,泪湿衣襟。

当钱莹按着辗转找来的咪咪的电话,在香港启德机场用公用电话跟咪咪联系上时,咪咪先大声抱怨了钱莹过去八年的消声匿迹、此番的过门不入,然后描述了自己那拥有无敌海景的住所之豪华、她老爸如今的名满香江、自己老公的大陆包二奶嫌疑和自己的婚外情等等等等之后,终于说到了勤威。咪咪说,她的在家乡省里电视台的老朋友告诉她说,完玉如今的丈夫是一个白人男子,两人带着两个小女孩子回去过的。两个孩子里那个大的,看上去有六、七岁的样子,美貌惊人,像足了勤威;而另一小女孩大概两岁,却是个混血的孩子,很像完玉但是并不难看。完玉倒是比早些年精神多了,看上去开开心心的。说到这里,咪咪将话锋一转,好像是很贴心地说,所以说啊,你没有跟勤威这样的人搞在一起,真是幸运啊,他那种人,哪里是养得熟的?就象那些偷惯了的人,你让他金盆洗手,你还不如杀了他,是吧?咪咪接着就在那里滔滔不绝地发挥着,可最终对勤威的下落也没有个准确的交待。

钱莹在挂上电话之后,低着头走进了人群里。她的步履匆匆然而神色安祥。她不能肯定关于完玉的流言是否真实,但她愿意相信那样的流言。因为在那个流言里,完玉的形象是暖色的。完玉那样的女子,就应当是这样的结局啊,钱莹真诚地想。

可是,勤威呢?想到在茫茫人海里,那样一个曾经跟自己有过如此特别联系的人,竟然是下落不明,钱莹一时有了点感伤。她想她如果下力去找,要找到勤威不会是特别困难的事情。可是,找到了又怎样呢?人生的事情总是情随境迁,很多的时候,实在是相见争如不见。更何况在听了关于完玉的流言后,钱莹难免对勤威有负面的揣测。想到这里,对勤威的下落不明,钱莹的心里竟感到了庆幸。她的青春故事就要画上句号了。没有勤威的结局,这个句号似乎就有了几分悬念。钱莹决定从此再不打听勤威的下落。她甚至希望那将是生命里一个永恒的悬念。她喜欢将青春时代那段关于勤威的旧爱,留作一个结局无定、可以多重演绎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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