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莹遇到勤威,是在完玉的家里。
那真是惊艳的感觉啊。钱莹后来就老是要用这种颇为夸张的口气,向人形容她对勤威的第一印象,而每在这种时候,她的眼睛便瞪得很圆,眉毛要微微扬起,好像那个叫勤威的人,身披万道霞光站在她才能看得到的什么地方,引人心驰神往。钱莹当然知道用这样的说法来形容一个男人,听起来不仅不贴切,还有点不伦不类。但她就坚持说自己没法找到更合适的语汇来描述当时的心情,甚至到了今天,她还要说,除了汤姆·克鲁斯能偶尔让她觉到勤威的影子,她可再也没见过其他的男子,能像勤威那样让她觉得非得用惊艳二字来形容的音容笑貌。
当然,勤威是属于完玉的。在这一点上,钱莹总不愿意含糊。在每次开始讲述这个故事时,钱莹总是急于给自己定位,而这种表白,因为她表述得过于急切,让人听来颇为意味深长又有点欲盖弥彰。按她的说法,她本意是去做看客的。可她终究牵动了某些情节起承转合的线索,这样的事实在她的解说里,听起来有点事与愿违,身不由己又迫不得已。
钱莹认识完玉,是一个遥远而清晰的梅雨季里的偶然。那种遥远的感觉,是屈指算来的;而那种清晰,便是钱莹记忆里的印象。
钱莹那时在社会上晃了好些年,忽然有了倦怠的感觉,心里冒出一股填不满的空虚。简直是配合她心境似的,忽然涌起所谓的出国潮。看着同学朋友一个接一个想方设法地出去,钱莹也生出了要去美国看看的念头。可再捧起书英文读本,她发现自己的英文水准竟已降到了几近ABC的程度,想到申请学校需要的托福和GRE,很是泄气,又隐隐有些心焦。她那时最感兴趣的就是寻找托福捷径、GRE密诀之类的书籍,心下期待着事半功倍的奇迹。
初遇完玉,便是在城里外文书店那间神秘的内部书室里。
那是一个午后。天色是铅灰的,满耳滴滴嗒嗒的雨声,细碎得让人心生烦乱。整个城市给这一个多月不曾歇停过的梅雨浇出了霉似的,阴冷得让人直不起腰来。内部书屋在外文书店正堂大厅后面的一间小屋子里,门口有个小小的牌子标示,外籍人士谢绝入内。那里面发售的所谓内部书籍,多半是以参考名义印行的境外盗版书籍。钱莹那天想找的是一本书名叫《托福六百分捷径》的港版书,她那天上午刚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书店新进了这本书。
钱莹走进小房间时,屋里除了收款台上那位正在低着头织毛衣的女店员,只有完玉那么一个顾客。完玉手里提一把沙色的雨伞,站在门边的书架旁,仰着头,漫无目标地在浏览。屋里日光灯发着黯淡幽蓝的光,给从寒雨里走来的人平添一股压抑。
钱莹的目光很快地扫过完玉。以她颇强的好奇心,揣摩陌生人这样的事体,常会给她带来快意。可完玉给她的第一个视觉印象,让她直接忽视了完玉。
完玉穿一件藏蓝色的半旧呢外套,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瘦小的个子,头发草草地束在脑后,在灯下显出一头的枯色。见钱莹进来,她回过头来,急急地扫了钱莹一眼,后来她对钱莹说过,只那一眼,便让她觉得喜欢钱莹:我总是喜欢看漂亮的女孩子,完玉对钱莹说,又笑:大概是自己太庸常了吧!钱莹后来每次想到这话,便推而广之地想到完玉爱勤威的原因。
钱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完玉脸上有很多青春痘退去后留下印记,点点伤痕似地若隐若现,让她的面容带上悲戚的味道,在那处处显得黯淡、透着寒意的背景里,钱莹下移识地忽视了她。
钱莹径直走到收款台探问。得到的回答是卖完了,再问,回说不知道,三问,讨得个白眼。失望,无趣。她早几天刚来过这里,便没打算多逗留。她走出小屋子,穿过书店大厅,站在书店门前的骑楼下,犹豫着接下来该去哪里。办公室里告过了一下午的假,回家也是无聊,该去逛街杀时间呢,还是找个朋友玩玩?一时拿不定主意,钱莹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叫:喂,喂,美女,你等等。钱莹闻声转头,看到完玉在身后一笑。完玉的笑与不笑,走的是两个极端。笑的时候,她那张由端正的五官奇怪地搭配出黯然悲苦效果的脸上,惊人地陡生出明媚的灿烂,而那对不笑时总是微微呈八字形的眉毛,竟带上了一股由衷的、发自内心的喜气,真是出其不意的效果。
钱莹有些发愣,回了个不很自然的笑,想自己是不是遗落了什。完玉微喘着气站近了,让人清楚地看到她口中呼出的热气急急地散在寒湿的骑楼下。她右手食指上吊着的雨伞,前后甩着,说:你要的书,我有两本,可以让一本给你。
钱莹有些喜出望外。噢,是吗?那太谢谢了,她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完玉肩上吊着的那个带子很长的人造革包。完玉显然领会了钱莹眼光的意思,笑了说:书不在这里。让我想想,怎样给你。
她们就很自然地交换了各自的住址、工作单位,发现她们其实就住在同一条街的两头,若骑自行车往来,只要十来分钟。完玉说,可惜下面还约了人去办事,不然今天就可以去拿的。两人一来二去商量的结果,由完玉留下她办公室的电话,让钱方便时打电话去约个时间,再到她家里取书。
钱莹接过完玉递上的小纸片,看到斜斜的一串字:完玉,建政路尾 省测绘设计院。你的姓好少见呢,钱莹边看边说。那是满族人的姓氏,完玉微踮了踮脚,好像也在看哪张字条,又说。钱莹听了好奇,侧脸去看完玉,似乎想在她的脸上找满人特征,却不得要领。想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会有这样善意的心肠对待自己,钱莹有点感动,便连着又说了一些道谢的话。完玉摇摇头,说:我在那小屋里待着消磨时间,听到好几个人来找这本书,心里就有点过意不去。我前些天来过,一买就买了两本,想着给我男朋友也捎一本,真是太贪心了。
完玉就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谈到了勤威。
我后来就想,等下若再来人找这本书,我就让出一本来。到你一进来,我就想,这姑娘好漂亮,如果她找这本书,就给她,这不就是缘份嘛。像钱莹这样外表亮丽迷人的女孩子,在人们的恭维赞美声中长大,听到人如此评论自己的外貌,早已习惯。可完玉说这些话时竟是那样不假思索、伶牙俐齿,跟她拙朴的外表形的反差,倒有点出人意料。让钱莹心里格登一下:咦,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孩,有点不寻常呢。
她们这两个偶然相识的年轻女子,在春雨迷蒙的天色里,站在湿漉漉的街边,叽叽咕咕说起话来,彼此都有了点女人间常有的那种韭菜下锅--一捞就熟的投缘的感觉。她们说着备考的心情,出国的打算,种种关于各自未来计划的话题。雨天里行色匆匆的人们走过时,大概都注意到了她们兴奋的神情。而身着深玫瑰红色外套的钱莹那姣好的面容和修长的身型,似乎因有完玉的单薄瘦小的身材对比,更引人注目,引着路人不时回望。
完 玉听起来坦白直率,显然没有什么城府。她有点像一碗清水,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底,让钱莹有些不太习惯。钱莹从来不掩饰自己是那类自视甚高的女孩子。她的朋友们在一起,总要刻意相互证明自己的不同凡响,连幽默都是刻意的,以为可以表现智商。她们变着法要类似电影台词那样的语言,要绕了弯说话。虽然大家都感觉到累,却果真故作出高深,时日久长,都觉得自己很是精英。可完玉的话却没有任何修饰,在短短的时段里,她就很简明地说明白了自己的大致情形。她告诉钱莹,她已经在着手办理出国手续。她的姑父在美东的一所大学里当教授,因为姑父和姑妈没有孩子,接完玉出去,一直就是他们的心愿,现在帮助她,是有多重意义的。完玉将由她姑父直接出文件邀请去做访问学者,出去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还不用在中国等考托福和GRE。钱莹正位温习英文而深感头痛,听到完玉的这些话,心里很是羡慕。那时国内的报刊都在长篇累牍地喧染登陆美利坚的艰难,伴着市井里的流言和传说,把通往美国的每一道关卡,都描绘成了古时的蜀道。钱莹虽也下了决心随波逐潮,但对美梦能否成真,心里也完全没有底,这时听到完玉的这些话,难免艳羡。
钱莹问完玉,那你将来到了美国,到底还是要上学吧?完玉不经意地说:我大概和你们不大一样的。其实我觉得在这里过得真是蛮好的,也很喜欢自己的工作,有时想到真就要去美国了,还有些害怕呢。完玉说着,脸上就没了笑容。她不笑的时候,脸上霎时便是一片愁云惨雾,看着苦得让人心疼。
钱莹觉得在完玉这么一来,就是故作姿态了,便淡淡地哼出一声,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又何必勉强自己呢?完玉歪歪脑袋,叹口气,说,铁了心要去美国的是我的男朋友啊。那我就没有什么选择了。这是钱莹不能理解的逻辑,冷笑了接上去:我只做自己喜欢的事,特别是在这种问题上,更不会迁就别人。说到最后一句,钱莹下意识地扬起眉毛,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居高临下。
完玉浅淡一笑,那样平常的脸貌,便像打上了柔光一般,生出几分动人。你这样说话,听起来像是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啊,说完,还耸耸肩,看她的神情,好像还有点可怜钱莹。钱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停在那里,睁圆了眼看着完玉。像她这样一个在人们的赞美声中长大的女孩,在这样的问题上被完玉这样姿色的姑娘如此挑战,让她在心里觉得,自己连回答都是掉价的。但她越不过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儿:完玉这样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子,哪里来的自信,能自己的面前这么从容呢?这样一想,又让钱莹有点要笑,忽然就有点可怜起完玉,想她这样的女孩,能有怎样的一个男友,而他们之间,又会有什么样的喜欢,怎样的爱?没等她开口,完玉突然看了一下手表,叫了一声,说就要迟到了,急急别过。
钱莹站在骑楼下,看着完玉撑开手里沙色的雨伞,慌慌张张地穿过街道,向街尽头处的一个十字路口走去。钱莹对完玉的注视是无意识的,有点回不过神来的意思,所以她的目光,只散淡地追着完玉的被雨伞遮住了大半截的矮小的背影。忽然,就看到了在那街口的拐角处,完玉的步态变出了跳跃的样子,很快,就挽上站在那里的一个男子的手臂。这个情景,让钱莹心里生出有一阵莫名的兴奋,她偏过身子,想看一看那男子的样子,可对面街旁羊蹄荚树繁茂的枝叶,远远地,一下子就遮掩了那个男子的身影,然后他们两人亲近着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那个街口的拐角处。可那样极其短促的一闪,是一个男孩子很漂亮的轮廓。那轮廓之美、之和谐,让钱莹怦然心动。她把右手五指松松地合起来,遮住微微张开的口。她想,自己根本没有看清什么,又想,那可能只是幻觉,心里这样自说自话矛盾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好笑。她抬头看了看铅灰的天,突然生出奇怪的直觉:很快会读到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了。这个想法让她简直有要打个口哨的冲动。